第六十一章（1）

李天福当初下山，是迫于形势不敢不接受日本人的条件。下山以后，虽然当上了保安团的团副，手下的弟兄也没有编散，弟兄们要是单论吃的和穿的，比在燕窝顶上要强了不少。

但他是在山林里横行惯了的，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多的管束，他的日子过得很不自在。他曾经和李天禄商量过重返山林的事，李天禄的想法却和他并不一样，似乎对县城里的日子很是留恋，不愿意回去过苦日子。看到自己的兄弟这样，他也就不再多说，再加上还考虑到闫美云和莲儿、双儿她们的安全，他也就这么忍气吞声过了下来。

他知道李天禄在他背后延揽人心，挑唆弟兄们不听他的话，但是看在亲兄弟的面上，他也没有出声。可是最近这段日子山岛步步紧逼，先是自食其言，违背了当初对他的承诺，要他带着弟兄们冲在前头和八路军交手，致使燕窝顶上下来的老弟兄死伤不少。最近又把闫美云的娘“接”了过来，还把她软禁在那个小院里，显然是作为逼他就范的筹码。

所有的一切都让李天福郁闷难受，可是他到了今天这一步，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可以解脱。他遛遛跶跶朝大队部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到那里去做什么，只是想进到自己的大队长室里安静一会儿，好好想想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

他离开大队部还有几十步路的时候，就听到从那里面突然传出大队副兼一中队长高占林的吼声：“他娘的！姓钱的你别欺人太甚！你他娘的别以为背后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要当这个中队长吗？行！只要弟兄们听你的，大当家的也答应，我让给你当！怕就怕你当上了这个中队长，上战场被人打了黑枪！”

李天福知道又是两个副大队长高占林和钱来在那里吵架——他们两人以前在山寨的时候都是自己的心腹，下山以后也都被任命为大队副。不过高占林还兼任着一中队的中队长，一百多号弟兄掌握在他手里。平日里高占林凭着手中有实权，捞的好处自然也就比干挂一个大队副虚衔的钱来要多一些。

钱来在刚到城里的时候，对高占林拿得比他多不敢有所怨言，两人也就相安无事。但是钱来渐渐的和李天禄越走越近，对高占林也就越来越不服气，到了最近半年多，他和高占林之间变得有点水火不容。李天福劝过他们两个，也骂过他们，但是到现在都不顶什么用了。

李天福站住了，就在此时大队部里传出了钱来阴测测的声音：“高副大队长，你别拿这个吓唬我，谁都不是被吓大的。咱们两个谁不知道谁啊，一中队的弟兄们服谁不服谁你我心知肚明，要是你觉得害怕，把这个位置让给兄弟我那也可以，至于我会不会挨黑枪，那就不劳你挂心了。”

高占林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你他娘想得美！做梦去吧……”

李天福不愿意再听下去，转过身来走出了大队部的大门。在他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的两个贴身警卫跟了上去。由于之前被李天福驱赶过几次，两个警卫没有靠得太近，相隔着二三十步远不即不离的跟着。

他信步由缰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大三元饭庄”门口。“大三元”饭庄去年底刚换了老板，当时刘成基还调查过这个新的老板，后来也没见有啥动静，只是没过多久，刘成基就和这个新的老板成了朋友。李天福当然明白这其中的猫腻，不由得就朝大门里面看了一眼。

饭庄里面老板鹿凤岐正在送客，看到李天福朝里看，连忙向那个客人告了声罪，过来招呼：“李团副，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啦？快，请楼上坐，我让后厨给你弄几个好菜，再来上半斤好酒。”说着就对门里大声喊道：“元和，告诉大厨，李团副来了，让他弄几个拿手好菜，送到楼上包厢去。先给李团副来一壶信阳毛尖。”

李天福原来并没有进饭庄的意思，但既然老板如此热情相邀，他也闲着没事，就抬腿走了进去。两个警卫也跟在后面，来到包厢门口，那两个警卫就在门口站住了。李天福见状招呼道：“你们也别在门口戳着了，进来陪我喝两杯。”

老板连忙让伙计添两副碗筷，再加一瓶酒。看出李天福心情不好，鹿凤岐识趣地打个招呼退了出去。酒菜很快上来了，李天福倒上一杯就喝了起来，感觉酒确实不错，他一仰脖子干了。大大的呼了口气，他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就和两个警卫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偶尔向窗外的大街上看看。

他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半条大街，往西去一点，十字路口拐个弯可以通向南城门。他能看到拐角处正对着南门的方向，也有一个饭庄，但是比“大三元”要小一点，门面也很陈旧。

那个饭庄的门口进进出出的客人很少，生意显然没这边好。他看不到那个饭庄里面，当然也就不会知道莲儿正坐在那里，而且是一个人，没有人相陪，显得有点奇怪。

莲儿已经在那个饭庄里坐了不少时间了，要的酒菜没怎么动，大多数时间都是盯着不远处的城门口看。饭庄的老板和大部分的伙计都认识莲儿，知道她是保安团副团长的闺女，不是个好惹的料，她不叫他们，他们也乐得躲得远远的。

这里由于离开城门近，有时候在那里值班的鬼子会到这里来打秋风，吃喝一顿，随手丢下几张不值钱的中储卷或者军票，老板也不敢吱声，只有自认倒霉。现在这里就有两个鬼子在吃喝，大概是下了哨了，所以灌了不少酒。两个鬼子渐渐地看向莲儿的次数多了，眼神也不对劲了，嘴里不知道说着什么，还嘻嘻哈哈的笑着。

莲儿却对这两个鬼子完全没有注意，她依然看着那个城门，想着自己的心事。她这些日子越来越不开心，姥娘被鬼子派人弄进了城里，又不许她和自家亲人住在一起，孤零零的丢在了一个小院里。二大爷现在也是越来越不像话，爹爹和娘都受他的气，他却死心塌地的要当汉奸。

她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呆在这里，越来越想要逃出城，到山里去找五哥去。要不是她娘看得紧，后来又是姥娘被鬼子软禁拖住了她，她早就已经跑到山里去了。

这几天她听弟兄们说，二大爷在大队里花了不少钱拉拢弟兄，一些以前听爹和舅舅话的弟兄也被他拉了过去。为了这件事，爹爹和娘都和二大爷不对付，但是又没有办法阻止此事的发展。舅舅虽然不说什么，但是看得出也非常不高兴，同样也很无奈。

莲儿现在比刚下山时大了几岁，比那时候懂事多了。她越来越看不惯二大爷在鬼子面前的那副奴才相，也看不惯爹爹见了鬼子不敢哼哼的窝囊样，更看不惯鬼子在城里横行霸道和汉奸在街上飞扬跋扈。

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五哥的事情，只是偶尔从弟兄们的嘴里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知道他现在带着一支队伍在打鬼子。她知道五哥和齐大哥带的这支突击队，让小鬼子都很害怕。但是前些日子她也听说五哥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这让她很牵挂。

就在这几天，她想要出城进山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好几次都差一点就横下心来走出城门了。但她又有点放不下娘和弟弟，还有打小疼爱自己的姥娘，要不是这个，她肯定已经走了。她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彷徨，今天坐在饭庄里看着城门，心里就又在翻腾着，始终拿不定主意。

那两个鬼子是新补充来的，不知道莲儿的身份。他们原先的部队一直在和八路军作战，驻扎的地区基本上都是在乡村，欺负老百姓**中国人那是惯了的。他们的部队作战损失很严重，和他们一同参军的同乡，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也让他们心中充满了对中国人的仇恨以及对自己前途的悲观。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酒，两人渐渐被酒精烧得失去了理智，看向莲儿的眼神变得极其猥琐下流。

饭庄的老板和伙计都看出鬼子醉了，莲儿成了他们的目标。他们都替莲儿捏着把汗，却又没有办法帮她，只有干着急，暗地里寄希望于莲儿的那些弟兄能够及时出现——他们都认识莲儿，知道她的爹是汉奸，但是他们看在眼里，这闺女不是汉奸，平时对穷人还不错，更何况毕竟都是中国人呢。

两个鬼子直瞪瞪的看着莲儿，凑到一起说着什么，看样子像是马上就要对莲儿不利。一个年龄稍大些的伙计实在看不过去，壮着胆子走到了莲儿桌前，低声的提醒她赶紧走，免得惹上麻烦。

莲儿这时候也喝了不少酒，心里正烦着，经伙计一提醒，她看了看那两个鬼子，眼中冒出的是挑衅的目光。她在山寨里，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那些功夫好的叔叔大哥们，缠着要他们教自己练武打枪。那些叔伯大哥们喜欢她，也愿意教他，而她的爹娘也不阻止。后来山上来了个齐远山，她又从他那里学了不少奇奇怪怪但是很实用的招数。现在她无论是拳脚刀剑，还是骑马打枪都很了得，哪里会把两个小鬼子放在眼里。

她瞪了两个鬼子一眼，一只手下意识地向小腿上绑腿里插着的匕首摸去。但是她看到了正在佯装抹桌子的伙计，她不想连累他和这家饭庄，于是挑衅地瞪了鬼子一眼，转身走了出去。来到大门口，她还不忘停下脚步，转向鬼子那里投过去一个恶狠狠的眼色。

她看到两个鬼子已经站了起来，拿上枪好像是要跟上来，于是轻蔑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她走出大门的时候，刚好被“大三元”包厢里的李天福看到。他看到她以后并没有感到意外，但是接下去的一幕让他紧张起来——

莲儿没有向住的地方走，而是朝前一直去了。这也不算反常，县城本就不大，莲儿又是没拘束惯了的，她向哪儿走都不奇怪。但是李天福看到莲儿身后跟出来两个醉醺醺的鬼子，而且尾随着莲儿去了，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一个卫士正好面朝着窗户，看到大当家的皱眉，顺着大当家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莲儿和鬼子。他这时候虽然同样感到气愤，但还是和大当家的想法有点相同，都认为在县城里，莲儿即便是遇到鬼子骚扰，也不至于吃多少亏。

可是就在他们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见莲儿向两个鬼子看了一眼，然后拐进了一条很狭窄冷僻的小胡同。两个歪歪倒倒的鬼子也加快了步伐，很快跟进了那条小巷。

这下子李天福坐不住了，他把脸转向了两个卫士。还没有等他发话，那个看到了这一幕的卫士已经站了起来。李天福对他说：“你们两个都过去看看，别让莲儿吃了亏。”

两个卫士起身走下楼去，李天福依然坐在窗边，看着卫士快步跑向那条小巷。

这条小巷只是一条民房的山墙之间留出的便道，南北走向，几乎没有人家的门是朝着这条小巷开的，连窗子都很少，冷冷清清的难得有人行走。

莲儿进入巷子以后一直朝前走着，大约走了二十几米，她回头看了看，见两个鬼子已经在巷口露头，于是突然拐进了侧面的另一个胡同。不是住在城里的老居民的话，很少有人知道这条胡同稍稍拐了两个弯后，就是一堵土墙，没有去路。胡同的尽头是一些垃圾和朽烂的秫秸杆，还有就是碎砖残瓦，墙根处还有粪便，走到这里就能闻到一股臭味。

她在死胡同的尽头站住了，转过身来等着两个鬼子跟上来，生怕鬼子不知道她在哪里，还故意发出了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