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燕充（二）

浦城保卫战最终以赵军的胜利而告终，这一战赵军光俘虏就抓了有三千人，还捕获了敌人的主将燕充，除了有一千多人战死之外，绝大部分闽兵都逃散开去。实际上，那些俘虏中，大部分是此战的伤者，因为逃不动，所以才会被抓。

而龙袭军的损失也不小，尤其是朱俊手下的两千余人，光战死的就有一半，而且几乎所有人的身上都带着伤，他的这一军算是彻底被打残，要想恢复往日的战力，只怕没有经年的功夫是办不到的。

对于朱俊部的残缺更令宋宗原心痛不已，毕竟这是一支十分精良的马军，马军守城本身就是迫不得已，如今失去那么多的骑兵，再想要训练出来，没有一年半载，肯定很难办到，毕竟骑兵要比步兵能训练多了。

这一仗唯一令人喜悦的就是楚奇与张超能够带着援军及时赶到，等第二天左厢派兵过来之时，浦城的战斗早已经结束，而楚奇也因为战功卓著，最终被宋宗原官复了原职，没有让他再去充当押粮官，而是将他的这一军调到了浦城，来顶替朱俊，成为浦城的守卫者。

楚奇可说是意气风发，如今他不仅又找回了当初的荣耀，而且他的这一军也终于恢复了原来的满编，不再是老弱病残的代名词。

倒是朱俊显得十分失落，虽然宋宗原又对他多了些封赏，加了一级官，成为可以与五虎将并列的一军统领，但是由于手下兵卒的丧失，他这个名义上将军，其实就是个光杆而已，便是他原来所剩下来的手下，也因为受伤的原因，不再适合充任骑兵，所以能够留置下来的也只有两百余人，这其实跟没有一样。好在宋宗原让他去浦城降卒那里再去挑选两千人，以备不时之需，朱俊只得按令前往，但是我却知道他的心里并不高兴，因为那一万两千人中，已经被楚奇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挑出了三千人，那三千人才是这些人中的精华，朱俊再去挑，也不过是二流而已。不过，这总比连人都没有要强多了。

这一仗中，我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我希望能够从宋宗原的身边三十六卫调出来，哪怕让我去当一名都头，甚至于是一名什长，我都愿意。我希望的是将来能够象徐广将军那样，可以成来统领千军万马的卓越统帅，成为一个常胜将军。我也知道，只有自己成为能够独掌一方军权的将军，才有可能在将来的共和复兴中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而想成为将军，必须要从实践着手，如果我一直只是宋宗原身边的亲随，只怕永远也得不到领兵的经验，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除非他将来能够当上皇帝！

可是，对于我的功劳，宋宗原就好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一句话也不提。其实，我也知道，他对我的赏赐太多了，对我的恩宠也太多了，便是连黄五郎和小毛都可以看出来，认为我迟早会顶替郑宝的位置，成为他身边最亲信的护卫队长。

我却隐隐地知道，宋宗原是在等着什么消息，他将方昆不知道派往了何处，我相信绝对不会只让方昆往帝都去避谣，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说不定这其中就有关于我的事情。他到底对我的底细还没有弄清楚，尽管已经确认我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在对我的调查没有落实之前，是不敢放心地来用我的。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在他的面前表现得很是顺从，并没有因此而在他的面前表露出半分的不快。

从被俘的燕充下手的口供里，我还知道了许彬与屈让的下落，这两个人并没有被燕充的人抓到，但是他们肯定受了伤，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

在浦城之战后的第二天，宋宗原便让我把抓获的燕充带到了他住的太守府，当面劝他投降，我可以看出来，其实宋宗原对燕充还有种爱才之心，但是，燕充却心意以绝，只求一死，这令我都有些奇怪，不由得问他：“建闽王氏，并非是可以扶佐的明君，你在闽军中，论本事早就应该封将挂帅，却一直只作一名校尉，直到建闽没有能人了，才将你从下面提拔出来，连我等都为你鸣不平。再说，你也为他们支持了许久，已经很对得起王氏了，为何不愿意降了呢？”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坐在上面的宋宗原，一脸得不屑，平静地道：“我入建闽，并非为王氏，而是为了当初燕家的三世之仇！”

我看了看宋宗原，他紧锁着眉头，自然知道燕宋两家的恩怨，当初宋法篡夺大周的江山，最大的阻力就是燕三堂，于是宋法先设计谋夺了燕家的兵权，然后又将之以反罪斩杀，等到当上赵国皇帝之后，更是将燕家满门抄斩，燕家三代除了逃走的燕充之外，再无男丁。燕家的确与赵宋有着不可戴天的世仇，但是，以当今的天下来说，赵宋一统已然成为了趋势，燕充是个聪明人，他想要以小搏天，这怎么可能成功呢？但是，他还是水星逆行，也只能得到如此结果。

我佩服燕充的勇气，但是却并不赞同他。看到了燕充，我便想到了自己。

宋宗原知道无法劝降，叹息一声，挥了挥手，道：“既然你一心求死，那孤便成全你好了！”

明知道不可为，我还是最后劝着他：“燕将军，昔时已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何必如此执着呢？”

宋宗原也点着头，对他还是有些可惜，又道：“燕充，只要你答应以后再不与赵军为仇，哪怕你不降与孤，孤也会留你一条性命！”

燕充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念出一首诗来：“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宋宗原知道燕充的决心，只得再一次挥了挥手。

我无言以对，重新押着燕充前往牢房，要行刑，也要等到午时，由刽子手来进行，更何况我还对他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情，并不想让他头身分离。在我的权责范围内，还是可以给他安排死的方式，而且如今我能够帮他的，也就是希望可以给他留个全尸吧。

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和他都是同一路人，只是我比他聪明了许多。他这个人过于板倔，却不知道隐忍才是报仇的王道。如今，再想劝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还不如不说的好。

默默地陪着他走进了地牢，我准备转身离去，然后给他弄个毒药饮了，也算是对他的帮助吧！

可是，当我刚刚转过身去的时候，他却叫住了我：“小兄弟，等一下！”

我转身头来，看着他。

“我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陆喜！”我告诉他。

他点了一下头，问道：“你跟徐广将军有什么关系？”

我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到徐将军。

仿佛是看出了我的犹豫，他笑道：“昨日与你一战之时，觉得你的枪法很像徐家枪，故而相问。”

“你见过徐家枪？”

“是！”他点着头，道：“当年我父亲与徐将军关系不错，两人时常切磋，所以我认得！”

“原来如此！”我有些奇怪，又问道：“既然你与徐将军相熟，当初为何不去明州投奔，却跑到了建闽来？”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道：“三年前我本是要投奔明州的，但那时明州正与宋赵开战，而我又携家带口，老母尚在，不敢有失，故而南下建闽暂避刀兵！”

我立时明白了过来，看来这位燕将军还是一位至孝之人，的确，那个时候如果他真得豁出了性命去，却要丢下年迈的老母亲，又于心何忍呢？

“我的枪法是徐将军所教！”我如实相告：“我是明州俘！”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没有责问我为何要投入赵军，为何要助纣为虐，实际上他很清楚，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作了俘虏之后，除了随波逐流，又能怎么样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你还有什么事吗？”我又问他。

“嗯！”他点着头，道：“我的确还有件事，想要请求小兄弟能够帮个忙！”

“若我能够帮得上的，自会帮你！”

他点了下头，道：“我死之后，麻烦你将我的尸体带往凤尾村，交与一个叫作慧娘的姑娘！”

“凤尾村？”

“是！”他道：“在浦城东北面二十里，如果找不到，可以问下这里的人！”

“慧娘又是谁？”

“是我的女儿！”

“这不是什么难事，我答应你！”我一口应承。

“如此就多谢了！”

“燕将军多礼了！”我说着，又一次转身。

“再等一下！”他又叫住了我。

“还有什么事？”我再一次问着。

他没有马上答话，却是用戴着锁链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原来是两本薄薄的书，他把这两本书递给我，我有些奇怪，还是将之拿到了手里，一本上写着《燕氏兵法》，另一本书上写的是《燕家枪法》，原来都是他们燕家的传家之宝。我随手将《燕家枪法》翻了翻，里面画着一个个的图形，全是马上拿着枪的招式，边上还有注解。我诧异地看着燕充，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燕充笑了笑，道：“这两本书都是我们燕家的秘宝，这本兵法是我父亲按我祖父所教默记下来的，而这套枪法，是我在空暇之时，自己绘制的。呵呵，我是怕我万一死了，我们燕家兵法和燕家枪法无人继承！”

“你放心就是！”我连忙道：“这两本书，我也一并交予你的女儿！”

“不！”他却摇了摇头，对着我道：“这两本书是送你的！”

“你送给我？”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他肯定地道：“我已是将死之人，将之带入棺材非我所愿，倒不如送与你，将来若是能成就一番事业，也算是不负我燕家的威名！”

我有些疑惑地问：“你为何不留与你的女儿呢？”

他发出了一声苦笑，解释着：“我们燕家的悲剧就是因为能征惯战！如今这天下迟早被宋氏所得，燕氏之仇已然无以得报了，与其将之留与我的后人，让他们时时生活在仇恨中，还不如让他们平平淡淡地活下去，作一个无才无能的百姓，这样还活得长久一些，不会步入我的后尘！燕氏如今剩我这一户，我不能让燕氏绝后呀！”

我的心情却无法平复，实际上，燕充已经放弃了要为燕氏报仇的打算，否则他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只是无法打开自己的心结，定然是他的长辈当年曾嘱托过他，要他替燕氏报仇，他也一口答应，及至看到如今宋氏的强大，自己无法实现诺言，也只有一死才能谢罪了。

我将这两本书收起放入到我的怀中，对着他一抱双拳：“如此我就多谢燕将军了！”

“不用客气！”他道：“若将来小女与小儿生活无着之时，还望兄弟能帮便帮一把，我在九泉之下，定当感谢陆兄弟的恩情！”

原来他还有个儿子！我心里想着，忙道：“燕将军客气了，若我能帮时，定当万死不辞！”

“如此多谢了！”

我却忽然有一种掉入了陷坑的感觉，果然礼无好礼，接受了人家的礼物，就要替人家办成事，这也算是中华的美德吧！

“燕将军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我最后又问道。

“没什么了！”他说着，看到了我腰中的剑，不由得问道：“陆兄弟，能把你的剑拿来我看看吗？”

我以为他是认出我这把剑，或许原来也是见过的，当下解下剑来，双手递上，道：“这有何不可？燕将军但请看来！”

他接过了我手中的剑，轻轻地**，好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一边看一边沉思着，然后又缓缓地将剑拔了出来，一道青光在昏暗的牢房里划出美丽的弧线，他不由得赞叹着：“好剑！好剑！”说着，又把剑倒转在手，看到了剑身上刻纹的那两个字，念出声来：“青锋！果然是把好剑！”

他又拿着剑把玩一会儿，慢慢举起来，放在眼前细看着。我以为他真得是在欣赏，忽然，他便将剑横到了项间，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左手正、右手反地握着剑柄猛一拉，一道鲜血喷涌而出，青锋剑“当”地一声失落在地，他伟岸的身躯也砰然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