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章 凶险交锋

孙浙判断，由于目前他们已经从滆湖西岸绕到了南岸，距离凌晨遭袭击的村庄差不多跑出了十多里的路程，敌人的扫荡就算是还能到达这里，也基本属于强弩之末了。只要再咬牙向大运河方向逃出一段距离，应该足以甩掉这股恶魔一般的日伪军。

胆战心惊的队伍，就这样鱼贯般地钻出了小树林，贴着前方村庄的一侧，开始冒雨踉踉跄跄地奔走。孙浙把他们分成三股，前面是六名战士作为开道尖兵；相隔五十米左右，由副排长带领一个班，保护卫生组半数女兵和伤员同行；在他们后面二十米左右，孙浙带领另一个班，保护另外一半女兵跟随。

新四军装备水准落后，作战部队的单兵武器都很紧张，这支运河工作队的干部组、卫生组和宣传组成员就没有配发武器。从小树林出发前，孙浙还一度犹豫着是否将战士们携带的手榴弹、给手无寸铁的卫生组的同志每人分发一枚，以备危急时防身之用，可是看了看这些以女兵居多的卫生组成员，还是作罢了——她们可能连怎么拉弦儿都不懂啊！——孙浙暗中布置，每两个战士按人头护卫一名女兵，前行路上倘若再遇到日伪军，就是拼了各自的性命不要、也必须保证她们的安全，绝不允许女兵被俘的情况再发生。

他们在雨中躲躲藏藏地又艰难跋涉了一个多小时，所幸没有再遇到敌情。就在大家精疲力竭的时候，探路的尖兵回来报告，前方三岔路口旁发现了一个客栈，依稀有少量百姓在客栈内和外面支出的棚子底下避雨。

孙浙听了精神一振，亲自前出到客栈附近进行观察，此前的雨势已小了很多，天空中的云层开始变得稀薄，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一抹蓝天。这都有助于新四军排长非常清晰地目测。

应该没有问题！——但出于保险起见，孙浙还是命令六名尖兵首先包抄抵近，进入客栈搜索了一番。直到看见尖兵班长站在客栈外面、朝着他的方向用力挥手，孙浙才下令全体队伍从隐蔽的地方奔了过去。

突然冒出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军人，躲在客栈里避雨的人群一片恐慌波动。副排长跳到一张条凳上大声安慰着，声明新四军是国民政府的抗日部队，请同胞们不要害怕。人们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紧接着，穿着同样军装的女兵们陆续扶将而入，顿时让客栈里的人们不禁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此时是民国二十八年（即1939年）的八月，新四军对江南地区的影响力还比较有限，女兵的形象在这一带更是见所未见。然而，面对大家惊奇的目光，即使平日最活泼的女兵也都失去了上前交流、宣传的兴趣和力气——惊魂未定且饥寒劳顿的她们，颓丧地坐到甚至躺到还算干燥的客栈一个角落里，沉重地**着。

这家位于三岔路口的客栈，面积不算小，足足有四五间连在一起、高矮不一的堂屋，正门的外面还支着一个宽大的草席凉棚。门旁悬挂的一张字迹斑驳脱落的木质牌匾，表明着客栈的年轮沧桑。

孙浙勉强打起精神，找到客栈老板——略显木讷的一个中年人——请他赶紧多烹制一些热乎的饭水端上来，无论什么都可。同时就提醒卫生组的人把怕湿的东西打开晾晒，包括随身携带的干粮。

经过询问，得知这个三岔口与他们要赶赴的彭家集只剩了五里多路程，并且这里近来从未出现过日伪军的踪影，工作队的人们不由得额手相庆——总算是逃过劫难了！只是不知道干部组和宣传组怎么样了，还有保护他们的那两个排。

“放心吧，我们能冲出来，他们也一定能。”

卫生组长章月萍出言安慰着大家；少顷，她又径直走到孙浙的身边，压低声音说：“小绫子被日军抓走了，我们得想办法救她，你能派人回支队司令部报告求援吗？”

新四军排长踌躇起来，面露难色地回答说，这不在他的职务范围内，他得请示连长。

女医生再一次流露出了对这个年轻排长的失望和不满：“你们连长在哪儿呢？！等你请示完，只怕小绫子早就……”章月萍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原本对此心怀愧疚的孙浙，越发感到局促不安，刚想再解释几句，突然，隔壁的一间屋子传来了一声枪响，随即就是人们的惊呼和尖叫。孙浙心头一沉，情知有事，他一把推开对面的女医生，另一只手同时麻利地摘下了肩头的步枪，向连接隔壁的房门冲了过去。

砰！砰！

还没等孙浙冲到，枪声就接二连三地爆响开了，他听出有几枪已经是来自客栈正门之外，于是紧急刹住脚步，转身从这间屋子的大门冲出。

在大门口，新四军排长一眼便看到十多米开外有几个穿百姓服色的人正飞跑着离去，显然他们都是从隔壁房子的大门跑掉的——这座客栈的所有房间都面朝道路开有大门，其中两个屋子还开有后门，各个房间之间则有小门彼此互通。

“什么情况？！”不明就里的孙浙朝着隔壁大吼起来。

“排长，他们是日本人！小罗中弹了！”

凄厉的喊声从隔壁传出，让孙浙大吃一惊：进客栈之前，尖兵明明已经搜查过了，怎么突然冒出了日本人！？

砰！砰！

又是两枪，这次子弹明显是朝着站在大门口身着军装的孙浙射来的，新四军排长甚至看到了逃跑者当中的一人转身用手枪射击时冒出的枪火！他当即伏下身体，做出半跪的射姿举枪瞄准，但就是这么一耽搁，那伙人就跑下了大路，钻进了岔道口一侧的一人多高的庄稼地里，没了踪影。

中弹的战士小罗已经死亡，子弹从他的前胸打进去，应该是直接击中了心脏部位。和小罗在一起的另外两名幸存的战士，急急地对排长讲了刚刚发生的惊魂一幕：

他们当时就坐在隔壁这间屋子的一张方桌前，等着客栈老板送热水来。这时，邻桌上的一伙客人起身向外走，小罗看到有一个褡裢落在了邻桌的桌脚旁，就走过去捡起准备送还，不料，看着褡裢的小罗突然抬头厉声喊了一句：这是什么？紧接着，那伙客人当中的一个人竟然猛扑了过来，一边抢夺褡裢一边就阴险地用不知何时掏出的手枪朝小罗开了一枪。小罗的两个战友急忙抓起架在条凳旁的步枪开火，当场打死了那个拿手枪的家伙，其余的人则夺路而逃。

在听着两个战士讲述的同时，孙浙已经翻检了行凶者的尸体，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他认出了死者攥在手里的枪：日本造南部十四式！前年的淞沪会战战场上，孙浙服役的**军曾经俘虏过日军的轻机枪副射手，对方佩戴的正是这种造型奇异的手枪。

“你们认得这是日本枪？”孙浙从尸体手里拿起那支南部十四式，问向自己的两名部下，不料他们却都摇起了头。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日本人？”

“开火后，这帮家伙在门口互相喊话，叽里哇啦的，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但绝对是日本话！”

新四军排长点点头，答话的这名下属名叫汪金祥，今年参加过攻打句容县附近日军据点的战斗，近距离与日本兵交过手，所言应该不虚。他随即打开了那个可疑的褡裢——战友小罗就是因为它才牺牲的——褡裢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柄军用制式匕首，一架望远镜，一个皮质的笔记本。显然，这三样东西，无论哪一样都与那伙平民服色的客人身份不符，所以才一下子引起了小罗的警惕。

孙浙拿起那个笔记本翻阅，本子的前半部分密密麻麻地用钢笔记录着日文，还插有不少勾勒出来的绘图，有几幅图孙浙认出来、是标示地势的海拔高低——日本便衣甘愿冒着与诸多正规军士兵交锋的风险、也要将褡裢抢回去，新四军排长瞬间掂量出了这个本子的重要性。

这段时间，副排长已经带人将整座客栈封锁了起来，正逐一盘查滞留的人员。卫生组所在的那间屋子里，气氛也重新变得紧张，女兵们集中蜷缩到屋角，几名战士将不相干的人全部清了出去，如临大敌地守卫在门窗旁。

砰！砰！砰！

枪声又爆发了，来自客栈对面的庄稼地：那是一大片在苏南地区鲜见种植的高粱，一人多高的茂密的高粱秆，足以隐藏住数百人。此刻，子弹正从那里不断地飞射过来！

听到响枪的第一时刻，孙浙就将手里的笔记本塞进了褡裢，交给身边的汪金祥叮嘱他严加保管，自己则提着枪扑到了这间屋子的门口——来自对面高粱地的射击不算密集，也看不清人数，但听枪声，多为南部十四式手枪所发，应该就是刚才逃走的那伙人！

新四军排的战士们展开了还击，二十几支步枪打得高粱秆枝叶横飞。客栈内，则不时有受到惊吓的客人冒着弹雨出逃。

孙浙已经冲到了门外的凉棚下面，倚住一张条桌朝对面开火。客栈前面临着的这条黄土道大约有六七米宽，黄土道对面的高粱地最外沿的垄沟距离道路则还有五六米，这样算下来，双方其实就相隔不到二十米左右在交火。令新四军排长感到棘手的是，对方躲避在高粱地内，己方看不清目标，只能盲目乱射；而且，对方的身份、人数均不明晰，更不知是否还会有援手赶来——这一带已经不属于新四军的根据地范畴，自己带着大批女兵和伤员，绝对不可恋战。

不料，就在孙浙一边指挥应战、一边找到副排长和卫生组长准备部署撤退的时候，对面的枪声竟然逐渐弱了下去，并且最终完全停止了。摸不着头脑的孙浙，只好命令暂时按兵不动、严密监视。

良久，仍是一片静默，只有茂密的高粱秆被雨后仍未停歇的大风吹得不住摇曳，发出唰唰的声响。

“要不要派人过去搜一下？”

副排长眼睛紧盯着对面，轻声问道。孙浙摇摇头没有同意——客栈与高粱地之间是无遮无挡的开阔地势，假如敌方还潜伏在高粱秆下，此时贸然派人过去无疑就是活靶子。

“排长快来！”

蓦地，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叫，所有人的神经再度悬吊起来。还算沉着的孙浙闻声跨进堂屋，却在瞬间惊呆了：那个名叫汪金祥的战士，躺倒在一个条凳边，身下涌出一片血污，双目圆睁，气绝身亡。

刚才交到他手里的那个褡裢，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