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章 锋芒指向运河

新四军第一支队运河工作队队长蒋修武，此刻正沮丧地坐在一个四面滴水的瓜棚里，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分析眼下面临的危急形势。

瓜棚外，紧邻着一条曲曲折折的林荫土路，土路延伸向很远的地方。瓜棚附近的每棵大树下面，现在都守候着几名身着新四军军装的人，有的全副武装，有的赤手空拳。他们便是蒋修武亲自带领的运河工作队群工组、以及保卫他们的武装连第一排和连部。

经过了将近一天的激战、突围，这支队伍挺进到了滆湖以南一座小山包的脚下。眼前的这一大片香瓜地，就紧邻着这座小山包。然而，由于混战中走错了方向，蒋修武和他的队伍已经与约定集合的彭家店有了很大的偏离——刚刚，武装连连长侯亮派出的侦察兵化装成平民，到距离瓜地最近的一户农家打听了道路，方才得知这一带名叫南桥坳，彭家店远远位于它西南将近三十多里的地方。

这个消息让队长蒋修武痛苦不堪。

经过检点，运河工作队群工组牺牲四人，另有两人下落不明；武装连第一排牺牲、失踪九人，包括副连长。应该说，队伍的战斗力还在，但不幸的是，他们已经与工作队的另外两支队伍：掩护宣传组、卫生组的两个排彻底失去了联络。

武装连连长为此明确向工作队长提出，鉴于形势发生巨变，为保护干部，蒋修武应当立即带领工作队现有人员以及武装连第一排主力，朝着新四军茅山根据地折返，向第一支队领导汇报敌情，请示下一步行动方案；侯连长本人，则带领连部以及一个班的战士，继续向彭家店方向搜索前进，寻找失散的工作队以及武装连的同志。

这一建议当然遭到蒋修武坚决反对——新四军第一支队领导对开辟京杭运河地区根据地（重点在运河的常州与无锡段西岸），寄予了厚望；自己带队出师未捷，岂能随随便便地打退堂鼓？遑论还有包括女兵在内的大批战友去向不明！——工作队队长与武装连连长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吵到尖锐处，江西苏区老游击队员出身的蒋修武，从自己的腰间拔出驳壳枪，严令武装连连长必须服从指挥，否则将课以革命纪律之制裁！

侯连长脸色铁青，最终愤怒地夺门而出，把工作队长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了瓜棚当中。

蒋修武望着侯连长拂袖而去的背影，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握持着驳壳枪的右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对战友和同志枪口相向！

外面的暮色已经苍茫，瓜棚里就更显得黯淡。这座简陋瓜棚的顶部是茅草搭就的，四壁有三面用破席子围死，面向棚外土路的一面，则用一片竹帘子替代门，透着一股敷衍了事的气息。或许是今天持续下了一整天大雨的缘故，瓜地的主人始终没有在这里出现。

身为新四军第一支队运河工作队队长的蒋修武，对整个工作队赋有最高指挥权力，不仅工作队的群工组、宣传组和卫生组要直接听命于他，而且随行保护工作队的武装连，也在他的领导之下。

“小刘！掌灯，拿地图来！”

沉默了一会之后，蒋修武喊自己的通讯员进来。夜幕将至，队伍不能盲目地窝在这里，侯连长提出的返回茅山根据地的动议被自己否决了，那就必须要尽快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一直守候在瓜棚门外的通讯员应声闪入，麻利地点起了风灯，将其悬挂在瓜棚棚顶的一根木棍横梁上，试探了牢固性后才彻底扭亮，又从随身背挎的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了队长索要的地图，双手展开，呈现在蒋修武面前。

工作队长不禁满意地瞄了对方一眼——蒋修武在被任命为运河工作队队长之前，是新四军第一支队下属一个营的营长，小刘则是跟随他将近半年的通讯员，人聪明，机灵能干；比他年长八岁的蒋修武将他当成了小老弟来看待，所以从营部调任工作队的同时，就点名将他带了出来。

——要是部下都能像小刘这样默契合作，该有多好啊！

蒋修武在心底感叹了一声。配属给工作队的武装连，是第一支队从另外一个团抽调出来的，侯连长与蒋修武素昧平生，虽然表面上对工作队长极为尊重，但也极为客气。蒋修武总觉得彼此之间隔阂着一些东西，一时间很难达到同志加兄弟式的热络程度。

运河工作队未来要执行的任务，完全可用“凶险”二字来形容。新四军第一支队的首长之所以要派遣这么一支由支队精英组成的工作队、到陌生的敌占区去拓展根据地，理由有二：

首先，去年年底，位于皖南的新四军军部调动第三支队第六团到江苏南部，划归第一支队指挥；而就在今年春季，第六团就被支队首长改编为“江南抗日义勇军第二路”，团一级指挥官也都改用化名，全团离开茅山根据地，向东秘密挺进，一直越过京杭大运河，在运河东岸以民间武装的身份展开游击活动。这样一来，新四军在江苏的触角就远远地伸到了苏（苏州）锡（无锡）常（常州）一带的广阔天地。

其次，正因为化名为“江南抗日义勇军第二路”的新四军向东越过了京杭运河，与茅山根据地相距过远，所以第一支队首长才明确要求在运河西岸常州至无锡段、以及滆湖与太湖之间的地带，迅速拓展新的根据地，以便接应运河东岸的新四军部队，与之隔运河相望，互为倚角之势。

这就是第一支队首长特意选调蒋修武这样的基层骨干指挥员领军、组建运河地区工作队的初衷。

今年三十七岁的蒋修武，系红军开始长征后留在**苏区的老兵，历经残酷卓绝的国统区游击战争，九死一生，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国共就抗日达成统一谅解后，蒋修武随红军老苏区游击队加入改编后的新四军，始任连长、副营长，今年年初晋升为营长。如今，又被第一支队首长委以重任，带领一批有群众工作经验的部队政工人员，以及第一支队宝贵的文艺、医疗人才，组成工作队开往京杭运河西岸，拓展建立根据地。

运河工作队出发前，支队相关领导曾告诫蒋修武，已经在京杭运河东岸活动的第一支队第六团，之所以化名为“江南抗日义勇军”（简称江抗），就是为了规避国民政府军委会对新四军的监管，“江抗”现在活动的区域已经远远超出新四军的防区。因此，在运河西岸尽快建立一块根据地，可以直接起到及时支援“江抗”的重要作用。

可万万没有想到，运河工作队刚刚离开茅山根据地抵达滆湖西岸，就遭受如此重创。队伍被扫荡的日伪军打散，负责保卫工作队的武装连也被迫分散兵力，各自掩护工作队下辖的三个组突围，就此失去了联络。

武装连侯连长在面临突发敌情时，显然也缺乏足够的应变能力，如果当时他就建议整个工作队立即折返、朝着来时的新四军茅山根据地方向分头突围，情况也许会好过现在。然而，工作队的三个组却在武装连三个排的掩护下，分别深入了日伪占领区，孤立无援，境况相当不妙。

此刻，蒋修武最追悔莫及的是，不该让女兵成员集中的宣传组和卫生组单独突围，而应打乱建制，将女兵安排到三支不同的突围队伍中去。然而当时事发紧急，完全没时间想到这一关节。

“唉！”心乱如麻的新四军工作队长一声叹息，出手重重地拍击了一下自己脑门，满脸痛楚之色。

瓜棚外，通红圆润的落日，正从南桥坳这座小山包的背面稳稳划过，苍茫的暮色，笼罩住了每一个新四军官兵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