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章 伪团座

坐落在滆湖东北角的武进县城，在这个盛夏的深夜已经渐渐趋于静谧；刚刚走出了闷热潮湿的黄梅季节，人们在晚间的入睡开始变得相对容易。

但总还是不乏夜猫子般的人物顽强支挑着厚重的夜幕。在邻近著名的历史遗迹淹城的一条酒巷里，唯一一家还燃着灯火的饭庄，此刻仍有猜枚行令的喧哗声飞出，饭庄的老板和伙计们已经疲惫困倦得前仰后合，却没有一个人敢出言劝阻这最后一桌的食客离去。桌上的食客们多数穿着一袭军装，即便不懂军衔的普通百姓也能从他们佩戴的短枪上判断出其军官身份。当然，有两个军官喝得兴起，早已经将上装脱掉，佩枪也歪歪斜斜地挂在椅子背上。

酒席上的主角、苏浙皖绥靖军上校团长卢彬，舌头已经喝得有些僵硬，此刻正用模糊不清的言语谩骂着日本人。

卢团长绝对属于县城内的风云人物，四十岁出头的他没有穿上这身军装之前便已经拉扯着一杆兄弟、于烟波浩瀚的太湖水面打打杀杀，在太湖地区大小十几股湖匪武装当中，绰号“六子彬”的卢彬的名头相当响亮，湖区百姓素来相传“六子彬”表面和善而心黑手辣，无论打船劫舍还是绑票索金，常常是一言不合便脾气大发、杀伤人命。

一年多前是湖匪“六子彬”迎来人生重大转折的时刻。日军攻陷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后，开始着手于江浙地区广泛扶植汉奸伪政权，以梁鸿志为首的“中华民国维新政府”遂在南京粉墨登场；祖籍江苏宜兴的汉奸头子任援道趁机网罗了一支万人规模的汉奸军队投靠了南京伪政府，该军构成有相当一部分便来自太湖一带的湖匪、民团、帮会武装以及国军溃兵。手下有数百人马的湖匪首领“六子彬”卢彬躬逢盛事，摇身一变成为了正规军的一名营长。半年过后，营长又变成了团长，番号为苏浙皖绥靖军第四师13团。

此时的苏浙皖绥靖军，规模已经较成立之初扩大数倍，下辖七个师又一个独立团，广泛占据着苏浙皖三省的杭州、吴兴、苏州、常州、扬州、南通、庐州（今合肥）、安庆等重要城镇。卢彬任职的四师第13团总兵力接近千人，团部就设在武进县，随同团部驻扎县城的还有该团第一营，另外两个营：二营位于京杭运河边上的方兴县，三营位于武进东南方向的月桥镇。

当然，卢彬即便以一团团长之尊、在武进县城内仍然不能称作老大，这座县城里真正的老大是日本人，日军多贺师团樱田联队的第一大队派驻到武进县驻扎，其大队长柳生少佐，是当仁不让的本地最高指挥官。

对于飞扬跋扈的日本主子，地头蛇出身的卢彬平时自然是敢怒不敢言。武进县城内柳生大队留有两个步兵中队驻防，卢彬的绥靖军13团则只有一个营，无论在人数上还是在气势上，都要低日军一头。这难免要让昔日在太湖水面上横冲直撞的“六子彬”郁闷窝火不已。于是像今晚这样的内部宴席上，借着酒劲儿发几句对日本主子的狠话，也就成了常态。

卢彬今晚谩骂的主题，又是柳生少佐在给养粮草方面的明显分配不公。目前武进县城内的日军和绥靖军，后勤补给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位于常州的两军兵站的定期输送，二是自己出动到附近的乡镇村圩横征暴敛。然而无论是从哪个途径获得的给养，到达武进县城后，都要统一由柳生少佐的大队部造册登记再实施发放。在这一过程中，日本人便明目张胆地先饱私囊，将好的东西优先分给属下的部队，及至发放到绥靖军手中的时候，都已然是挑剩下的残次品。

听着自己的团座趁着酒意大骂日本人，酒席上的副团长、参谋长以及一营的正副营长等人，有的一边出言附和，有的则不无紧张地张望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日本人或其耳目正在附近。

由于鲜见作战任务，类似这样的酒宴，绥靖军13团的军官们隔三差五就要哨聚一次，地点都是选在县城内有名气和档次的酒楼饭庄，并且几乎在散席之际从不会钞——颇有些当年在太湖里大碗吃酒、大块吃肉的绿林遗风。

其实，日军的柳生大队和绥靖军的13团需要控制的以武进县为中心的附近乡镇地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实际军力。只不过，眼下的苏（苏州）锡（无锡）常（常州）沿线已经沦为日占区，国民政府的抗战军队在这一带几无像样的成建制的兵力实施抵抗，因而日军投入的守备兵力相对较少，绥靖军的日常也就懈怠松弛得很了。

但是就在这个夜晚，就在绥靖军的13团军事主官们正一如既往地海吃胡喝之时，从十几里外的月桥镇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两个通信兵，他们是13团第三营的营长从镇子里紧急派出的。作为第三营的驻地，月桥镇与武进县团部之间尚不通电话线路，而绥靖军的营一级部队也没有配备电台，因此这两个通信兵是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的。

第三营营长从月桥镇上报一个紧急军情：该营第八连昨天向南前出，到附近乡镇武装巡逻，结果在月桥镇以南十几里处的集镇彭家店、意外遭遇番号为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的一部敌人，经激烈交火后，第八连不幸受到歼灭性打击，连长、副连长、大部分班排长及士兵阵亡或失陷，仅有少数官兵逃回月桥镇。目前，彭家店集镇已经为新四军占据，该股敌军下一步动向不明。

这份紧急军情率先送到了13团的团部，团部的执星官见事关重大，急忙也骑上自行车带着两个来自三营的通信兵，转完了小半个县城，最终在淹城附近的这条酒巷里，找到了他的团座。

听着执星官说罢情况，13团团长卢彬的酒意顿时吓醒了大半——新四军？这是什么鸟部队？怎么毫无征兆地一下子摸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并且出手就凶狠地吃掉了他的一个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