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章

“是周天吧？在楼上听见老太太的笑声，就知道是她的宝贝干儿子来了。”

说话的工夫，冯占林的太太姚碧云从楼上走了下来，她身上穿着绣一件蓝底白牡丹苏绣旗袍，秀发挽髻，个子不是太高，身材不瘦不膄，白皙的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黑葡萄般的俊美，说话声音不急不缓，如翠鸟般啾鸣好听，典型的江南小女子，她原本就是慈溪金湖镇的大家闺秀，跟着冯占林来到上海的这两年见了世面，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谈吐气质，都历练得有了上海大都市女人的非凡气质。

“妈，您整天念叨，把您的亲儿子念叨来了，高兴了吧？看来真不白疼，又是您最爱吃的果脯糕。”姚碧云走下楼来，坐到婆婆旁边，笑盈盈地端了一杯茶递给老太太，把桌上的糕饼屑仔细地捻起来放到麻纸包上，又笑着对周天说，“晚上就在这儿吧？陪老太太吃个晚饭，她可是天天念叨你呢，让李妈做几个你爱吃的菜。”和冯老太太一样，她对周天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深存感激之心，真心实意地把周天当自家兄弟看待。

“哈哈，嫂子，好久没尝李妈的手艺了，我也想陪着干妈消消停停地吃一顿晚饭呀，可是我那大哥呀！唉，一天不让我安生，整天欺负我，晚上我还得加班干活呢，嫂子，我就是凑空过来看看干妈和你，晚饭我就不吃了啊！”

周天接过老太太手里的茶杯，开玩笑地诉苦，拒绝了姚碧云要他吃晚饭的挽留。周天知道，他在冯家不能耽搁得太久，一是要准备明天的枪决行动，另外，他也不能让冯占林误会，以为他是来老太太这儿告状，推诿明天的行动，周天虽然文弱，但不懦弱，也有血性，知道公私之分，不想让冯占林把他看瘪了。

“哎，你说你这大哥呀，行动处有那么多的人，干嘛一天揪着你不放呀？”姚碧云冲周天莞尔一笑，又扭头对老太太说，“妈，等占林回来，您可要好好说说他，周天就是个小秀才，让他干点轻松的活儿就得了呗，您说呢？”

“大嫂，别别别，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您可别让大哥知道了，以为我来您和干妈这儿告状了，其实我大哥在行动处也不容易，上有梅机关和特工总部的那些长官，下面也不太平，这一天也够他受的，别说为了党国，就冲我大哥，我跑腿出力不也是应该的嘛？打虎亲兄弟，谁让我是他弟弟呢？您说呢，干妈？”

周天怕姚碧云和老太太真到冯占林那儿帮他说情，赶紧把话岔过去了。

“对，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你们是弟兄，就应该互相帮衬着，不过，占林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干妈，我可饶不了他。”冯老太太亲热地拉着周天的手，疼爱地盯着他，仿佛看不够似的。

“对，周天，有你干妈护着你呢，有委屈就回来告诉我们啊！”一说到冯占林，姚碧云的语气里又有了一点淡淡的怨气，“你大哥一天忙得不着家，回家后累得也没句软乎话，真不知道他一天在外面忙活什么呢！”

和老太太、姚碧云唠了一会家长里短，看看时候已不早，周天怕再耽搁一会真要被留下吃饭，借口有公干，从冯家告辞出来，回到行动处办公楼，楼里非常安静，平时在楼道里吆五喝六的那些大小头目们今天不知道都忙什么去了，明天早上要对那些**执行枪决，需要行动处的各个部门配合参与，也没见他们有人互相联系商讨行动细节，这并不是一个非常机密的行动，保密级别不是太高，但怎么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呢？

周天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是第一次亲自参与执行这样的枪决任务，他不是特别熟悉这里面的执行流程，只是想到明天的任务，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所以没有回自己的公寓，决定在外面再遛达一会。低着头在明珠湖畔遛达了一圈，快走到小凉亭跟前时，看见亭中有一点点火光时明时暗地闪烁，像是有人在亭里吸烟，周天快步走近，看见是那个又聋又哑的老赵头正在用力嘬着一个烟屁股，周天抬脚走进凉亭。

“老赵头，天都黑了，还不回屋？”

周天拍了拍老赵头的肩膀。

“啊……啊……”

老赵头没注意周天什么时候进的凉亭，等周天拍他肩膀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烟屁股已经烧着手指头了，疼得他把烟扔在地上，嘴里呜里哇啦，弓着身子站在周天跟前，用手乱比划着。

“嗨，别比划了，我也听不懂，以后别捡人扔了的烟屁股抽了，来，抽根硬棒的。”

周天从烟盒里拿出一根大雪茄，递给老赵头，并用打火机亲自给老赵头点着。他知道老赵头每天扫地时，会把地上捡到的烟头攒起来抽，所以他有时候会把自己兜里抽剩下的烟塞给老赵头。

“咳……啊……”

老赵头接过周天的大雪茄，右手哆嗦着夹起烟送到嘴边，用力地猛吸一口，吸惯了地上扔的各种品牌的烟屁股，正经吸雪茄还是第一次，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吸不习惯，这一口呛得老赵头直咳嗽。

“你慢点吸！”

看见老赵头的窘相，周天禁不住笑了出来，顺势坐在老赵头刚才坐着的地方。

“老赵头啊，其实还是你活得好，自由自在，不用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用去说那些违心的话，多好啊？你说咱这行动处倒是蛮大的，却没有一个能让我掏心窝子说上话的，唉，我和你一样孤独，有时候真想和你一样，又聋又哑，不闻世事，那该多好啊！”

周天自己也点了一根烟，和老赵头唠叨着，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冯占林逼着秀才明天早上拿枪杀人，周天心里的苦闷焦虑无处可诉，只能对着这又聋又哑的老赵头空发牢骚。

老赵头迷茫地看着周天，不知道周天说了些什么，但他明显能看出这个平素里开朗活泼的后勤科长现在是一脸愁容，仿佛有满腹的心事，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个善良的年轻人，只是呆呆地夹着烟卷站在亭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周天。

“嘿嘿，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别让那些人看见又训你。”

周天也不管老赵头能不能听懂，他自言自语一番，觉得心里稍微舒坦点了，看看傻愣愣地站在自己身边的老赵头，心里觉得好笑，感觉还是不聋不哑的好点，否则真像老赵头这样，该多憋气啊，拍拍老赵头，示意他早点回屋休息，自己也转身出了凉亭。

回到后勤科的办公室，周天又有点心烦意乱，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他也不想再回公寓去了，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闭着眼睛琢磨冯占林的葫芦里到底藏的什么药，想象明天端着枪将要瞄准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迷迷糊糊地想着，眼前像出现了幻觉，瞄准的人突然变成了莫小兰， 莫小兰一双大眼睛泪汪汪地盯着他，周天觉得心里一紧，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想要大声喊，叫莫小兰快躲开，但是喊不出来，枪响，莫小兰倒地，等他走到莫小兰跟前查看时，倒在地上的人又变成了那个被他放走的腿部受伤的男人，他的心里又有点欣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胡乱想着梦着，分不清是醒是梦，周天在沙发上竟眯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