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祖国的列车 母亲的摇篮

周翠英出院后，一直待在孙儿的公司里，她觉得很无聊，既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人与她聊天，整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让孙儿看了很着急。孙儿知道，奶奶是因为寻不到爷爷才心灰意冷的。但他也干着急，公安局都没有办法，他有何本领能找到爷爷？

为了宽奶奶的心，他陪奶奶逛商店，遛公园。但奶奶对这些似乎全不感兴趣。她最想去的地方，是给她留下终生遗憾的，她站在大海彼岸，千遍万遍地遥望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个码头。那个码头，是她与丈夫最后离别的地方，也是在梦中千万次出现的地方。每次想到丈夫或梦到丈夫时，浮现在眼前的，总是那个让她既恨又爱的码头。来大陆很久了，她一直没顾上去那个码头。不是她把那个码头给忘了，而是她心里有个美好的愿望。她想找到丈夫后，与丈夫一起去那个码头。旧地重游，寻古怀旧，重温那段生死离别的情感与情景。那将是苦尽甜来，悲中浪漫的趣事。那情景，自她踏上大陆的那一刻，就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憧憬过。但现在，她失望了。她那美好的憧憬早己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绝望。

现在，她想来到昔日的码头，想对着码头，像对着丈夫那般大哭一场。把对丈夫要说的话，一一掏个干净，来排解她对丈夫的思念、抱怨，离开丈夫后几十年受的屈辱与痛苦。之所以不让孙儿陪她一起来，就是为了这些。

在一位热心老人的指点下，她很快找到了那座码头。看着昔日的码头，她失望了。昔日的码头踪迹全无，展现在眼前的现代化码头使她眼花缭乱。

宏伟宽广的码头上，一排排大吊车，起起伏伏的低声吼着；大大小小的车辆来来往往，装载机的传送带轰鸣着，把山一样的货物装上巨轮；远处的海面上，大小船只来往如梭；巨轮正吼着粗重低沉的笛声，缓缓地驶进港来…… 昔日的码头，早被宏伟壮观的现代码头所代替，哪儿还有半点影子？她在码头上默默地站了许久，便失望地离开了。

离开码头后，周翠英蹒跚着，穿过一座座货场。当她路过一处煤炭场地时，突然看到小山般的煤堆间，有一列写着“山西”两个白色大字的火车正在卸煤。她走上前去搭讪道：“师傅，这火车是从山西来的吗？”

那个正在忙碌的师傅答道：“是呀。”

周翠英又问：“从山西到这儿要走多少时间？”

“我们路上不停，要走一天一夜哩。”

“哟，走得这样快呀，要是乘客车呢？”

工人师傅摇着头说：“不知道，我没坐过客车，再说，客车也有快有慢。”原来，师傅是位火车司机。

一天一夜就能到山西？周翠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立即回去告诉孙儿。她要去山西看望丈夫的妹妹——她的小姑子。

小姑子是丈夫在大陆的唯一亲人，在这儿找不到丈夫，或许小姑子能知道些儿丈夫的线索。其实，去山西看望小姑子早在她的计划中，礼品在台湾就备好了，都怨公安局那绝望的通知把她搞糊涂了，竟然忘记了这回事。

当她把计划告诉孙儿时，孙儿一听就急了。立刻反对说：“奶奶，您这样一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去山西路途遥远，您能吃得消吗？”

奶奶说：“没事的，我打听过了，货车跑一天一夜，客车两天两夜准能到。来大陆不去看望你姑奶奶说不过去，她是你爷爷在大陆的唯一亲人，或许她能知道点儿你爷爷的消息。”

孙儿觉得奶奶说的话在理，只是担心奶奶的身体吃不消，于是说：“要不这样吧，等我忙完了这阵子，我陪您一起去。”

奶奶说：“这可不行，我与你爷爷失散这么多年，找到他，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时间长了你能陪得起吗？你若是不放心，还让小王陪我一起去吧。”

“也行，有人陪你我才放心。”孙儿同意了奶奶的意见，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周翠英选了个好日子，同小王一起上路了。

列车在浩瀚的原野上飞一般奔驰，窗外的景色眨眼即逝，令周翠英老人目不暇接。她干脆打开窗子，尽情地欣赏起窗外的美景来。

淡蓝色的远山神秘而曚昽，苍茫的原野广瀚无垠，葱绿的林荫，把田野分割成一块块方格格，闪着银光的溪水，如一缕洁白的飘带缠绕在崇山峻岭中。祖国的锦绣山水，仿佛一幅被拉动的巨大画屏，在周翠英面前忽来忽去，那么令人向往，令人陶醉…… 啊…… 祖国的山河太美了，她既是大自然恩赐的自然美，也是海外归来的游子，心里生出的感觉美。周翠英自少年漂泊天涯，如今年逾古稀，很少有心情欣赏大自然的风光。此时，她的心情并不好，找不到丈夫，哪儿会有好心情？但祖国的山河实在太美了，美得让她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她十五岁随学校流亡，在漫天的硝烟中逃到关内，除了与丈夫短暂的婚期，都生活在诚惶诚恐中。好容易盼到抗战胜利，转眼间内战又起。她跟着丈夫东躲西藏，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看到的尽是满目疮痍、支离破碎的残山残水。今天，她怀着一种奇异地、兴奋地坦然心情，欣赏起祖国巨变后的山山水水来。天变了，地变了，连那空中的太阳仿佛也换了一个，变得更温暖、更明媚……

周翠英看着祖国的锦绣山河感慨万千，自打她踏上大陆的那一天，那种落叶归根的感觉就悠然生出。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儿是生她养她的故土，她回到家了。这是多少年来她梦寐以求的心愿。找到丈夫，是她一个人的心愿。她也有与千万个流亡海外的游子共同的心愿——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里。现在，她如愿了。她坐在祖国的列车上，奔驰在祖国的大地上，仿佛置身于母亲的摇篮中，心头骤然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与亲切感，她真的陶醉了……

“咣当当，咣当当。”列车发着有节奏地车轮撞击声，仿佛奏着一首低沉浑厚的催眠曲，使周翠英很快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被突然响起的一阵歌声惊醒了。播音器里传来的歌声令她怦然心动，一个动人的女高音唱道：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中国。

我要把最美的歌儿献给你，

我的母亲，我的组国。

我要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你，

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长歌如哭，周翠英听着流泪了，她问身边的小王：“小王，这是什么歌儿，唱得这般感人？就像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人，心里想的一样。”

小王说：“奶奶，这是一首电影插曲。是一部名叫《海外赤子》的电影里边的歌曲。”

“嗷？——海外赤子？”老人重复着电影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周翠英觉得那不是歌，那是流亡海外的赤子们，对祖国母亲的殷切思念。是遍布天涯的炎黄子孙，对祖国母亲，发自内心的哀声呼唤。啊……祖国母亲，不管您的子孙走遍天涯海角，这儿都是根。每个华夏儿女，都是我们的亲人。这时，她又想起了东海市公安局周副局长的话：“国共两党就像兄弟间闹矛盾，闹来闹去还是一家人。”是啊，愿两党不再闹矛盾，化干戈铸剑为锄，两岸同胞友好往来，炎黄子孙永远和睦相处，生生不息，因为我们是同一个母亲的子孙。

经过两天两夜的漫长旅程，周翠英终于到了山西。他们在忻州下了火车，然后换乘汽车，向着西北方向奔去。

这里是吕梁山区，但离吕梁山很远，且有山无树。放眼望去，无垠的黄土高原，被大自然的神工鬼斧雕凿得沟沟坎坎、高凹不平，仿佛一个个巨大的核桃壳儿，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宽阔的峡谷与弯曲的沟壑纵横交错，峡谷间矗立着俯瞰的山峦。由于雨水稀少，植被稀疏，到处光秃秃的一片凄凉。偶尔有一两棵历经沧桑的老槐树，在路边艰难地弯着腰，似乎在向过往的人们诉说着，在这儿生存的不易。

周翠英的这位小姑子，她只见过一次。那是她与丈夫结婚时，小姑子从忻州来西安为他们贺喜时见到的。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小姑子。如今，小姑子的容貌她都记不得了。给她印象最深的，是小姑子熬的小米粥，那又香又甜的红枣小米粥她最爱喝。听丈夫说，他们一家是从东北逃荒到山西的。为了不被饿死，母亲把幼小的妹妹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因为在这之前，他的一个弟弟已经被饿死。

客车奔驰在蜿蜒的峡谷中，飞转的车轮，把浓浓的黄土卷上半空，又抛向车尾，在车尾形成一束粗大浓黄的烟雾。仿佛一个拖着硕大尾巴的庞大怪物，在峡谷中钻来钻去。经过大半天的颠簸，客车终于到站了，他们在一个叫“黄土崖”的小山村下了车。

“黄土崖。”顾名思义，小山村的确坐落在一处巨蟒般的黄土岭下，几十户人家，分布在一条宽阔弯曲的沟壑旁。在一群孩子的带领下，她们很快找到了小姑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