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保成拿起桌子上的手电筒，从抽屉里摸出两节电池套上，推动开关，手电筒射出了一束昏黄微弱的光线。该死！快要没电油了。保成又从抽屉里摸出另外两节电池换上，推开关，手电筒一点反应都没有。保成只能把两节没油的退出来，换上那两节快没油的，“啪啪”用力拍手电筒，电筒的光线果真亮了许多，保成骂:“你也是贱，不敲认不得人咯。”

秀兰睡意正浓，硬是叫保成给吵醒了，不耐烦地奚落他说:“跟个破电筒较什么劲，把它拍坏了，连个破的也没有了。睡觉吧，半夜三更的别发神经了。”

窗户外面的雨“沙啦啦”落得更急了。

保成关掉手电放回桌子上，心事重重地坐在床沿沉默着。

秀兰把身子侧向床里边，避开扰人的灯光抱着儿子继续睡过去了。

外面的雨急一阵缓一阵，山风在远处“呜呜”地低吟着，空气里透着一阵阵潮湿的凉意。

保成坐在深夜迷离诡异的灯光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反复回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

只是个梦，不是真的，保成安慰自己，幸好只是个梦，额头上的冷汗被风吹干了，皮肤紧邦邦的。

那一年，保成才十多岁，一阵大跃进大炼钢铁的狂风席卷了中国，死娃山脚下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两派人，一派手握绳索斧头要上山伐木，另一派则是挥舞着锄头扁担誓死保卫亲人尸骸的老人。那些沉痛的记忆虽然随着那些老人的逐渐离世而渐渐淡化，但在这思想依然老旧的农村，一场冲突只不过是一个念头或者是一个借口的事情，那死娃山上的冤魂，谁家去追溯没有一两个沾亲带故的，倘若保成真的要大刀阔斧地去开山伐林，会不会遇到同样的阻碍，确实是个未知数。

要是当初没有分到这片山林就好了，省下多少烦恼！

保成心绪不宁地在深夜里坐了个把钟头，外头传来了第一遍鸡叫，困意重新袭来，他疲倦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去他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该怎样就怎样吧！保成退出手电筒里的电池，把横着睡觉的女儿往床里边一推，倒头又睡去了。

第二天，雨下得更起劲了，盛夏的暑热被一扫而光，温度凉爽宜人。

保平今天没有去上工，一大早就到老胡那里买了点肉，在街上切块豆腐，准备给怀着身子的凤仙补充营养。随着凤仙的肚子越来越大，保平也认命了，好歹也算有了个家，一个小生命就要呱呱降临了。他白天出去上工，下了工就赶紧回家做饭，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日子过得格外充实。

傍晚，雨终于停了，太阳把东山照耀得火烧火燎一般亮堂，明天又要回到烈日炎炎的酷夏了。

“保平——保平——”

本村和保平一起在石矿里抬石头的五六个壮汉子来拉保平去“打平伙”喝酒。熟肉铺的老长今天剩下了不少脚肉，有人愿意扫他的货，他就折价出售。这样的好事情这些干着苦力活，吃着粗茶淡饭的大汉子当然不能错过，几个人一合计就打算“打平伙”把老长的肉扫下来，再买两斤高粱烧，就在老胡的铺子里解决了。

保平自然很乐意去凑个兴头，和一帮哥们一块喝酒吃肉，多豪爽，份子钱也不会出太多，顶划算的一件事情。 保平喊哥哥保成一起去“打平伙”，保成心疼口袋里的几个钱，保平说:“去吧，你那份钱我给出了。”

保平在石矿里活计重工时又长，凤仙大着个肚子，家里头幸亏有嫂子秀兰帮忙照应着，他是知道好坏的人，借这个机会拉保成喝顿酒，表示一下心里的感激。

老长是个矮胖的秃子，他那个头是小时候被日本人放细菌给烂掉的，满头都是黄褐夹白的蝴蝶斑，后脑勺上还留下一圈稀稀拉拉的头发，老长对这几根头发极其宝贝，把它们留得老长老长的，像个清朝遗民一样编着小**，村里人就送他个应景的绰号叫“老长”。

老长把卖剩下的那些猪肝，猪肺，猪肠，猪头肉，都切了片，也不分盘，全装进一个钵斗里，往那张八仙桌中间一摆。

乡下的汉子不讲究排场，有酒有肉就赛神仙了，像过大年一样乐呵。七八个大汉挤着一张八仙桌喝酒吹大牛闹哄哄的，好不快意！

这些都是保平石矿里的工友，虽然都是同村，但他们大体都聊着关于石矿里的事情，保成混在他们中间是个局外人，里外搭不上几句话，这样正随了保成的意，干脆装聋作哑只顾喝酒吃肉，不一会就酒酣肚圆精神饱满了。

几个石友把酒喝好了，就义愤填膺地把苛扣他们工资的矿主痛骂了一顿，那个矿主他真不是个好东西，手底下的工人们抬石头把肩膀都给抬破了，红肿得跟馒头一样高，他还忍心故意把工时给记错了，胡赖工人们的血汗钱。无良的资本家作派，要是能把时间倒退回去，他可是要狠狠地挨批斗的。可现在的政策是允许一小部分人先富起来，人家脑子灵活，做事情有远见有魄力，活该人家要先富起来了。

“你们知不知道金洪家里头那个女人是什么来路？”说话的是住在刘慎隔壁的刘小狗，刘小狗虽然名字叫小狗，但其实是个膀圆腰粗的大块头，在云溪村算一个大力士。

“你有什么新闻快点讲来听，别在这里装腔卖关子。”保平夹块肉往嘴里塞，还不忘催促小狗子。

保平跟小狗交好，在石矿里是抬石头的搭档，小狗人粗心不粗，保平力气没他大，他每次抬石头都会把棍子往保平那边放，是个率直讲义气的好汉。

小狗子用手抹一把油腻腻的嘴巴说:“这事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能到处宣扬，听刘慎说，金洪兄弟带回来的这个女人可是个做大生意的发财人！”

“这样发财的女人怎么可能看上金洪和金明那两个懒到生虫的懒料？”

一桌子人都发出了质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