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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老人的传奇生涯

小说:世纪老人的传奇生涯 作者:沙金 更新时间:2018/8/13 10:52:29

世纪老人的传奇生涯

沙 金

许家寿老人安然地辞世了。

许家寿的儿子女儿早从几十年前,就陆续先于他去世了,他的孙子都已经四十几岁,重孙子都读高中大学了。他辞世后,虽然有孙子理料后事,但村委会还是出面,为他举办了一个主要由本村的许姓人参加的丧礼。

许家寿有孙子办理后事,为啥村委会要来主持呢?因为许家寿是已经满了一百岁才过世的,这在方圆好远,都要算高寿!而且他晚年无病痛折磨,离世的头一天,都还在他那六分菜地里扯杂草呢!

虽然有后人,不过,许家寿从儿子娶了儿媳分了家,老伴去世后,就自己一个人过了,更别说孙子、重孙了。

许大爷年轻那阵,有一米七六高,是算得上俊男的。这些年老态龙钟了,也还有一米七左右,满脸皱纹和老年斑自然是有的,稀疏的头发胡子早就全白了,身体较为枯瘦,但骨骼硬朗,直到最近十来年,也就是九十岁以后,身子才有些佝偻。

别看许大爷这么高寿了,从包产到户起,他的包产地交给了儿子们种,他就留了六分就近的自留地种菜,自己吃,也卖菜,到这两三年,都在哼哼着趔趄走路了,可都还把菜种着的,直到离世的头一天,都还在打理菜地!

许大爷种菜,可细致了,他把当年在生产队菜蔬组练就的功夫,全部用到那六分地里,而且只种韭菜、香菜、姜、葱这类一年四季都有菜卖的品种。他那菜畦,整理得像艺术品,菜苗间没一株杂草,还坚持用粪尿浇灌,从来不买化肥。只在四边四角,多少种点儿时鲜菜,如南瓜冬瓜、青菜萝卜之类,专供自己吃,而菜畦里的几样主打品种,就循环收种,隔天逢场拿到街上去卖。许大爷卖菜,有点儿另类,他家离街上有四五里地,逢场头天下午,就把菜整理好,用谷草扎成同样大一把一把的,整齐地摆在两个专用于卖菜的大平底竹篮里,再洒点儿水,看上去十分讲究。逢场天,用根扁担,把两篮菜慢慢挑上街,找个合适的位置摆上,就坐在扁担上等买主,隔会儿从腰间拿出用小可乐瓶子做的酒葫芦,抿上几滴。他从不叫卖,也不备塑料袋,一般没人知道他那是传统绿色蔬菜,谁来问价,不知道的会被吓得掉头就走,因价格比市场里高出一大截,只有知道的,直接给钱就拿菜走了。所以经常都卖不完,于是挑回去,洒水养着,等到第二场,连同新鲜菜一起再卖,实在不能卖了,能吃就吃,吃不了或不能吃的,就倒在厕所粪坑里沃肥料,反正不会给儿子孙子送一叶半叶菜去。

许大爷卖了菜,就顺便用个五斤塑料壶带一壶酒回去。他不但一天三顿都离不开酒,还要成天时不时抿几滴,所以每天至少要吃一斤半酒,有时还更多点儿。当然了,许大爷全靠卖了菜才有钱打酒,有时卖得好,就再买点肉和豆腐干,自然就只能买低值劣酒了。就是现在,到他离世前,高龄老人一月还有百把元养老金,但他还是买三四元一斤的勾兑酒。与菜一样,许大爷的酒,也不会给儿子们喝半口的。

许大爷只做了六分地商品菜,那他吃啥呢?包产到户那年,他就六十四五岁了,早和两个儿子分了家,都一个人过了好多年了。那以前是生产队分粮,不存在儿子供养。包产到户后,他把六分菜地以外的田土分给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每户每年给他称三百六十斤粮食,其中稻谷不能少于两百斤,他每年就有了七百二十斤口粮,比生产队分的四五百斤粮高多了,于是他就养几只鸡,有蛋吃,还能省点蛋拿去卖了买酒喝。总之,除了钱紧点儿,生活还是无忧的,所以到离世都没给儿子孙子和队里村里打过麻烦,反倒是他还先给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送了终。

许大爷不仅多年买劣酒喝,吃肉也不讲究,真正的死猫烂耗子都吃。他买肉,专买一两元一斤的长满肉瘤疙瘩的网油、项圈肉和肺叶这类废料肉。他孙子和邻居看到了,告诉他,那是现在的猪吃进的药物多了,长的瘤子,吃不得。可他说:“那是瘦肉疙瘩,好吃得很呢,我专吃这个,咋没传染上瘤子?”有一次,邻居家用三步倒毒耗子,一下子毒死二三十条大耗子,邻居就把死耗子弄到山坡上,挖个坑埋了。可许大爷看见了,等邻居一离开,就去掏起来,要拿回去剥掉皮,去掉肠胃内脏,洗干净,渍上盐,挂起来,做成烟熏耗子。他到堰塘里洗剥好的耗子时,被前来洗菜的邻居看到了,就问他:“许大爷,你这么多耗子,是哪来的?”他说:“就是你埋的呢。”邻居脸都吓白了:“那是用三步倒毒死的耗子,吃不得哟,要中毒的!”他说:“啥吃不得?你看我把肚内全都丢了的。没事,我毒死了保证不找你。”说啥也不让邻居抢走耗子。结果,等腌干后,他每晚上蒸两只下酒,然后对邻居说:“你看我死了没有?给你说啊,腌耗子下酒,好吃得不得了呢!”

许大爷除了每天要洗脸,身上汗了要洗澡,但他活到一百岁,从没刷过一次牙,嘴一张,满口黑黄牙,可他到九十多岁了,还能嚼炒豆子!也是这几年,才掉了几颗牙,虽不能嚼炒豆了,可不影响吃饭喝酒。他孙子叫他:“爷爷,你去把缺牙补上嘛,钱不够,我们给你拿。”

他说:“能吃饭,补个啥,我都九十几了,万一刚补了就死了,这钱岂不白花了?”他一生不刷牙,牙却好得不可思议,幸好牙科专家不知道,否则怎样解释?

许大爷是闲不住的。他不会打牌搓麻将,不上街蹲茶馆,更不会参与家长里短的纠纷圈子,连钓鱼的时间都很少,也不看电视,更不会用手机,应该闲得没事干吧?可他成天都在忙。街上隔一天就逢场,冷场天的上午,就或收或种或除杂草,或挑粪水去灌菜,一整上午都在打理菜地。中午,一个人煮好午饭,有啥弄啥,总之要弄个下酒菜,喝上三五两酒,再吃一小碗饭。他不吸烟,吃了午饭,洗了碗,就在竹凉椅上躺一会儿,然后就准备第二天卖的菜。虽然每场只卖两竹篮菜,但他一定要把菜选得很干净,理得很整齐,还要洗掉泥,再用谷草扎成把,总之讲究得很。这些干完,差不多就黄昏了,要是早点儿,他就去钓会儿鱼,要是不太早,他就提早准备晚上喝酒的下酒菜。逢场天,自然是上街卖菜了,但他舍不得在街上餐馆吃,哪怕卖到午后两三点钟,也要回来煮午饭吃,所以逢场天的下午就没多少时间了,但逢场回来一般要买点儿废料肉或豆腐之类,就早点儿弄晚饭。每天晚上,他就吃得很慢,慢慢品酒,不吃一两小时,就不叫吃晚饭。吃完晚饭,收拾完毕,就上床睡了。

许家寿原名叫许家贵,出生于一九一七年,生在大姓许家一个佃户家里,自然就没条件读书,打小就做这做那,看牛放羊,再大点儿就帮家里干农活。到许家贵二十出头时,本来是家里的顶梁劳力了,因抗战扩军,他就被抓了壮丁。他是老幺,上头两个是姐姐,而且都出嫁了,他本不该当兵的,但形势所迫,壮丁名额太多,政府就不能依照独儿不当兵的规矩了,许家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儿子被拉走。临走前,许家贵爹妈暗中嘱咐他:“听说,日本鬼子是红头发绿眼睛长獠牙,凶得很呢,打仗肯定要死人,家贵啊,咱许家就你一根独苗,你到了军队里,记着要找机会逃跑回来哦!”

青年许家寿,就以原名许家贵被抓了壮丁。到了军营,从集训到开拔,一直都在找机会逃跑,可一直都没敢跑——因为没十足把握,要是没逃掉被再抓回来,那是不枪毙都要剐一层皮的,已经成年的许家贵,当然要把火候看老拿点儿了。

直到川军奉命出川抗日,许家贵所在的部队奉命出剑门关北上。部队到了西安,上峰命令留守待命。部队驻扎在西安,除了每天早晨跑步操练外,白天大都在休整,下午还能出去逛街。约半个月的时间里,能够趁下午出去逛街跑掉的机会很多,许家贵几次想跑,都打消了念头,他想,部队正在休整待命,要是跑了人,肯定要全城戒严搜捕,那被抓回来还有小命?估计也休整不久,何不等部队开拔时再寻机逃跑,队伍着急往前线赶路,就不会为个把逃兵停下来搜捕了。还别说,这个许家贵,连学校是啥东西都不知道,竟然还想得这么周全。不几天,上峰下达了急行军上前线参战的命令。这天天没亮,军营里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起床号,匆匆吃过早饭,收拾好背包枪弹,就紧急集合,在启明星照耀下,朝着前线开拔了。早有准备的许家贵,就趁大家都在手忙脚乱之际,临出门时,故意蹲下绑鞋带,待同屋人都出了门,就反关上门,几下脱掉军装,换上便装,揣着仅有的两块银元,翻窗跑到了墙院边,爬上一颗早看好的榕树,躲在浓密的枝叶里,一直等到部队出了城,又再等了一会儿,确保部队没有发觉自己跑了,或就算知道了却顾不上来抓自己了,这才找个没人的当口,落身在围墙上,看看地面,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当然,从小上山看牛放羊,上树掏鸟,又正逢刚成年,围墙虽高,却没摔着他。

许家贵无心逛街,直接去打听汽车,看看能不能搭车回四川。别以为那年月像现在这样,海陆空交通四通八达,那年月,宝成铁路还没人提出规划呢,公路不但少,而且全是错车都很困难的泥土路,更没听说过隧道啥的,上下秦岭要好几天呢。许家贵找到车站一打听,这些天一直在运兵,搭车回川根本就没门儿,而他随部队来西安,虽然是乘的军用货车,但要走多久,要经过那些地方,沿途情形怎样,他都清楚,至于靠两条腿走回川,那难度和所需时间,他大概也有个估计。既然只能靠两条腿走回去,许家贵就想好了一个回家计划:一是为了躲避日后被抓逃兵,把名字改成许家寿;二是身上只有两块银元,远不够盘缠,就每到一个县城或集镇,找活儿干干,挣到路费了又走,管他走多久,不信一年两年都走不回去。

于是,更了名的许家寿就按自己的计划,沿途边打工边走路,断断续续地朝四川行进。

这一路,他帮酒楼餐馆打过杂,帮有钱人家当过短工,帮客栈当过伙计,也帮人栽过秧子打过谷子,还帮修房造屋的抬过石头挑过砖,甚至帮死了人的人家抬过丧,总之只要能挣点儿铜板做下一站的盘缠,啥使劲的苦累活儿都干。他干得最久、最有收获的,却是已经走到四川地面了,帮一家油盐铺子担盐。那时汽车很少,没有火车,现在很少有人知道那时的盐是怎样流通的。那时的盐,都是各地盐坊从盐井里采上盐水,先用大晒池把盐水晒浓,然后用特大专用盐锅来熬制,熬好后先冷却,因锅底是圆的,再用盐锯把整砣大盐锯成下大上小的、约莫五十斤一块的大盐砖,然后就可以卖出了。那时是用人力挑盐的,挑盐的工具是,用厚篾条编个盐圈儿,在圈儿上绑四根挑索,把盐砖放在盐圈儿上,提起挑索,挽在匾担上用肩挑,一人挑两块盐,不管远近,全靠脚力。盐,历来都是官营,但盐坊为了多赚点差价,除了交售官府,也暗中自售,而油盐铺为了多赚钱,也是除了卖官盐,也暗中掺杂卖私盐,更有专门暗中倒腾私盐的大老板。许家寿打小就做这做那,干活儿出身,当他为这家油盐铺子挑盐时,感到这才是适合自己干的活儿,而铺子老板也喜欢他总是选大块盐挑,还跑得快,人也随和,不与谁争高低,也不多言多语,于是就在这家油盐铺子干了整整半年。这半年里,他不但熟悉了盐挑子,就是像他这样当专业挑夫,帮老板挑盐,只挣脚力钱,也知道了盐贩子的套路,就是不帮老板,而自己拿钱去盐坊买盐,挑出去卖给油盐铺子或批量倒卖私盐的大盐贩子,这就比只赚点脚力钱强多了,于是就暗暗打下主意,在这家铺子干久点,攒点小本钱,回到家就自己当盐贩子,所以在这里一干就是半年。

从西安成功逃跑算起,许家寿整整花了一年又八个月时间,总算回到了家里。那时的人都很讲诚信,虽然谁都想少给工钱,但谈好的工钱,结帐时分文不会少,遇到喜欢许家寿干活卖力的东家,还能另有打赏。不过也有例外,就是他还走在宝鸡地面时,帮一个曾姓大户突击了十多天短工。这家大户老太爷要做七十大寿,家里平日雇的两个长工和几个俑人根本不够用,那么多活儿要干,就要多请几个短工帮一阵子,这活儿恰好被许家寿碰上了,就到这家大户去挑水劈柴,搬重物件。这家大户有个小姐,年龄十六,多看了几天,对许家寿有了好感,有事没事就往许家寿跟前凑,找话和许家寿说。小姐见许家寿话不多,很懂礼数,肯干活儿,也干得好,长得也还标致,就对她娘说,要她娘把许家寿招为入赘女婿。小姐的娘也觉得许家寿不错,就和老爹,也就是这次的老寿星说了这事,这老爷子一听,眼都气红了,说:“自古儿女婚嫁,皆由父母,我曾家好歹也算富贵传家,怎能容得下这等有辱礼数的事?再说了,就是招婿入赘,那也要找门当户对的嘛!” 老爷子说着就叫两个长工拿着大棒,亲临督阵,把许家寿赶了出去。而许家寿被赶,自己还不知道是啥原因,后来一直以为自己在曾家不懂规矩闯了什么祸。当然,这一次的十多天活儿就白干了。

不管怎么说,许家寿回到家时,他已经攒了十六个银元了——那时的十六个银元,是很有购买力的哟!

他被抓壮丁半年后,当地兵役局来查过许家贵,发现他并未逃回来,就给了他爹妈两块银元的抚恤金。而那时,改了名的许家寿还没进到川内呢。这次回了家,爹妈对外说,许家寿是早年生的双胞胎,养不起,抱给远房亲戚的另一个娃,许家贵在部队上失踪了,这才又接回来的。而许家大姓人也都心照不宣,全都当这就是许家寿,不是许家贵。不过,那次查了以后,也就没再来查过了。

许家寿回到家里,用一个银元给家里添置了点用具和吃穿,用两个银元把家里的几间草房翻盖了新草,修补了门窗和院坝栅栏,家境立即就有了明显改善。这时,爹妈就开始愁他的婚事,佃户穷人家,娶媳妇谈何容易?可爹妈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就成天叨叨这事儿。许家寿也没办法,而他心里还想着贩盐呢,不能把钱都用了,就跑到县城里人市上去看,遇到一个阵亡低级军官家属,以前是在青楼唱戏的,从良随了军官后,军官到前线打小日本去了,近期获悉丈夫阵亡,六亲无靠,就想趁年轻把自己卖了,恰好碰上了许家寿,花三个银元就把这个军官遗孀带回了家。爹妈自然是十分高兴,还请了族长和近邻,做了几桌简单酒席。

许家寿结婚后,一数还有八个银元,足够自己做盐贩子生意,就到本地盐坊和油盐铺子去联系,做起了私盐生意。

这个军官遗孀叫欧阳倩儿,四字名儿不好叫,人们图顺口,就叫她阳倩儿。她比许家寿大七八岁,对公公婆婆很好,更体贴许家寿,与四邻也处得不错,加上长得还算漂亮,四邻八舍本来瞧不起戏子,也就很容易接受她了。但是,她洗衣做饭啥都做,就是不下地,说啥也不做农活,没事时就在家里唱戏自乐,这让公公婆婆有些不高兴。许家寿很疼妻子,就劝爹妈:“我晓得二老身体不好,但倩儿从来没做过农活,不会做。这样嘛,平时您二老打理一下地头,收种农忙了,我就停下贩盐,回来收种嘛。”

当然,也只能这样了。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年,阳倩儿的肚子还没动静,爹妈就沉不住气了,但许家寿一点都没责怪妻子的意思,时不时回了家,总是好言劝说爹妈。

这个阳倩儿,因许家寿的盐贩子生意越来越好,出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时间少,就耐不住寂寞,找那些讨不到老婆的大龄单身汉出轨了,没多久村子里就有了风传。许家寿当然也听到了,但一想妻子一如既往地体贴自己,管他呢,也就没在意,照常经常在外干他的盐贩子行当。

可风言风雨传到了族长耳里,族长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他不能容忍他的许家大姓里面出现如此伤风败俗的人,就趁许家寿回到家时,亲到许家寿家,强令许家寿把妻子休了,赶出许家。但许家寿不愿休妻子,就向族长求情。这个族长也就是他家佃田地的东家,族长一见许家寿竟敢求情,就威胁道:“给你三天时间,要是没休掉这个**,本族长就召集族姓人,按族规治那个**的罪,还要收回你家佃的田地!”

一听要收回田地,许家寿就害怕了,和爹妈商量过后,又给妻子做了半天思想工作,说通后,就又把妻子带到县城人市上去卖。因为许家寿一直贩盐,学会了生意人的算盘,这次卖妻子,竟然卖了十五个银元,算来赚了十二个银元呢。不过,他心里还是很难过的,分手时反倒是阳倩儿来安慰他。

这时,许家寿在村子里已经小有名气,虽然还不能不把佃的田地种着,但有了贩盐收入的补贴,与穷乡邻相比,也算小康了,再加上许家寿从来都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吃点儿小亏从不会上心,乡邻关系就融洽,所以阳倩儿一走,就有媒婆来提亲,于是许家寿就把第二任妻子张秀英娶回了家。

这个张秀英,嫁二嫁来到许家寿家的,与许家寿同岁,身体强壮,还识得几个字,一手针线活儿也端得上台面,地里活儿抵强壮男人。她嫁过来后,一下子就给许家寿解脱了农活,得以更多时间贩盐,而公公婆婆因为有了这么个好劳力,也轻松了许多,就别提有多疼爱这个儿媳妇了。

到了一九四四年,张秀英嫁过来三年了,肚子里还没动静,许家寿看上去还没什么,可公公婆婆就耐不住了,时不时就要叨叨。

张秀英心里既难过又自责,就对丈夫说道:“家寿哩,我应该告诉你了,我被头个男人休了,就是因为三年都没生育,现在又是三年了,看来真是我没生育。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你看行不?”

许家寿虽然也小有遗憾,但却一点儿都没责怪妻子的意思,他笃信“命中只有八合米,讨遍天下不满升”和“命里有,终须有,命里无,莫强求”,就说:“秀英啊,我可没怪你莫得生育嘛,你放心好了,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张秀英说:“我晓得你对我是真心好,但你许家,不能不养儿女留香烟嘛,我提个法子,就是我和你还是做夫妻,我做大房,你再娶个小房,看能不能生养几个,你看这样好不?”

都说女人忌妒心强,许家寿没想到妻子为了许家血脉,竟这样开明!就感动地抱住妻子说:“多亏你想这么周到啊!那我先和爹妈商量一下,要是他二老同意,就依你说的,我也会一直这样对你好的!”

爹妈当然巴不得了。

于是,许家寿在已有张秀英这个大房的情况下,托媒婆介绍,又娶了个叫王巧兰的女儿亲,就是没出过嫁的大姑娘。

王巧兰出身穷人家,自然也是啥活儿都是好手,脸貌儿长的也不算难看,身段还不错,干活虽比大房姐姐差点儿,但也是啥活儿都拿得起的,于是家里就有了两把好手,这两大小一商量,从此就不让公公婆婆再下地了。

王巧兰嫁过来才三个月,就有了身孕,可把一家人高兴坏了,连张秀英都处处呵护着小房妹妹,不让妹妹干重活儿。

这个王巧兰真能生,到了一九五零年,七年间竟然生了三女两男!而且个个成活!村里人都说,许家人丁这么旺,肯定是祖坟冒青烟了。

一九五一年,村里进行了土地改革,许家寿家有十口人,就分到了十个人的田地,还分了族长家的八间瓦房,而族长本人因为是大地主兼保长,被政府正法了,族长的家人,连同族长的弟弟、也就是旧社会保里的联防队长,都被赶出了族长的大院子,去住以前佃户住的茅草房去了,大院子的几十间大瓦房,全都分给了佃户。

土改后,政府就不准私人再贩盐了。许家寿一家子一下拥有了十几亩属于自家的田地,还有八间瓦房,又何必再贩啥盐呢?许家寿是打心底拥护新社会的。

但是,刚高兴完分到了这么多田地房屋,土改工作组的同志就来找许家寿了,给他宣讲政策,说新社会实行一夫一妻制,他有两个妻子,不符合政策。许家寿不愿意休了张秀英,就向工作组说情,工作组的同志就耐心给他做工作,并告诉他,这在新社会是犯法的,这才说通了许家寿,由工作组牵线,安排张秀英和邻乡的一个贫协会**结了婚。从此,许家寿就只有王巧兰一个妻子了。

分到了地和房的第二年,许家寿的爹妈就先后辞世了,办理丧事,用去了些积蓄,而很快就不再流通银元,改为用新币了。但有那么多地,夫妻俩劳力很强,虽然养着五个儿女,日子还是比较好过。三个女儿都占大,两个儿子占小,到解放时,大女儿就该读书了,可许家寿想,要是五个都送学校读书,那能供养得起?于是打定主意,等两个小儿子年龄到了就送去读书,女娃子家嘛,反正是别人家的人,就留在家干农活学针线算了。

到互助组、合作社时,许家寿一家一直都还算好过。到了人民公社时,他家的十几亩田地就是公社的了,他家就只能按人口分粮了,日子就显得有些紧张。而这时,两个儿子都该读书了,因生活拮据,就没能送成儿子读书。紧接着,成立了大伙食团,开始还不错,一村人在一个伙食团吃饭,不但新鲜,也能吃好吃饱,可很快就越来越吃不饱了,到一九五九年、特别是一九六零年,就吃米糠、吃老菜叶、吃红苕藤了,再下去连老菜叶红苕藤都没得吃了!而且还绝对不准私人开小灶,每家人的铁锅,在一九五八年就全都被没收起来,砸烂了回炉炼钢了,想自己煮点儿能入口的草根树叶之类,都没条件煮!食量本来就大、又正值长身体的大女儿,饿得患了一段时间的黄肿病后,竟活生生饿死了!这让同样饿得皮包骨的许家寿两口子伤心了好些天。

不久,终于解散了大伙食团,生产队集体耕种,各家自己煮饭吃。两季收获下来,口粮按人、按工分分到每家每户,再加上每人分了一分自留地,许家寿家就有六分自留地。到过完一九六一年,许家寿一家,除了农历二三月的荒月一天只吃得上一顿饱饭外,一年四季基本上能吃饱了。不过,两个小儿子读书的愿望是不能实现了。

到“四清”期间,经媒人介绍,许家寿先后嫁出了两个女儿,都嫁有几十里路远,都是嫁的农家小伙子。那时节嫁女,收的聘礼是不够做酒的,而且还要置办嫁妆。那时的风俗,是由娘家做嫁妆,就是请木匠新做两个类似于大箱子的木柜子,一个木洗脚盆,两根洗脚板凳;由亲戚“添箱”的嫁妆,一般是新被盖、床单、枕头、脸盆、镜子等,也就是新房里的用品,基本上要由女方置办齐全,所以那时嫁女是要赔本的。而这时节的许家寿,无论两口子怎样多出工挣工分,把自留地种好,精打细算,但三年中嫁两个女儿,还是非常艰难的,以致嫁女的酒席,八人一桌,竟然只能用到一斤肉!当然,家家户户都彼此彼此,也就没人说他家抠门儿了。

“**”开始了,一时间,乡里村里都掀起了大批斗热潮,**小将们和民兵,把村里的地富反坏右等黑五类份子,揪出来七八个,组织全村社员开大会批斗。其中就有族长的弟弟,批斗到这个当年的联防队长时,**、民兵们都怂恿许家寿:“许大爷,你往年是他家的佃户,受尽了他家的压迫和剥削,去,拿根棍子去狠狠地打他!”

许家寿说:“我是佃他屋头的地种,可交了租我够吃饭啊,再说了,许队长往年与我无冤无仇,又没整过我,还帮我家撵贼娃子,我为啥子要打他?”

要不是许家寿是世代贫雇农,这种话一说出口,这天挨斗的人就要添上他了。于是,**和民兵就叫他回去,别在这儿说不利于革命的浑话。许家寿当然乐得回家去打理自留地。

也因为生产队见许家寿的自留地打理得特别好,就安排他到生产队的菜蔬组,和另三个老头专业种菜,定点卖给乡政府,换来买乡政府厕所粪水的资格。这个活儿,工分高,人还比较轻松,许家寿进了菜蔬组,心里还暗暗高兴。

“大串联”、“大批判”结束后,就进入了“**”中期,这时,生产队里分的口粮高了一些,一个人一年能有五百多斤了,加上自留地弄得好,经常有菜卖,再加上一人准许养半只鸡,他家还有四口人,能养两只母鸡,把蛋攒着去卖。年底结算,因他家四个人吃饭就有四个人出工,不但口粮高,还能分到一百多元现金,就有了点儿积蓄,在生产队里,要算比较宽裕的人家了,于是,就有媒人给两个儿子介绍对象。

许家寿的两个儿子,是典型的老实巴交农民,谈成的对象,自然也就是同样老实巴交的姑娘。因两个小儿子年龄只相隔一岁,谈成并办理好结婚证、迁移证后,许家寿按照做生意的算法,把两个儿子的大喜日子安排在了一块儿,做一次酒,两个儿子都结了婚,许家寿不仅省了开支,还一举办完了他这一生必须办的大事。

许家寿这个四口之家,一下子变成了六口之家,而两个儿子的妻子,都有各自的小九九,就鼓动丈夫分家,各过各的,而且都不愿意分到爹妈。

自古道,树大开叉,儿大分家,儿子娶了老婆,要分开各自过,这很正常,许家寿很想得开,并没有责怪之意。两个新媳妇原本是准备好了要挨公公婆婆的骂的,没想到一说就通,公公婆婆还主动提出,哪个儿子都不跟,老两口也各自过。于是,一个儿子分三间房,老两口自己住两间房,家中财产给两个儿子平分,分开后,各吃各的生产队里分的口粮,生活和经济,互无瓜葛。

这一分家,许家寿反而觉得轻松了,对老婆说:“巧兰啊,你我两个,总算把这辈子该做的事全都做完了,剩下就是我两个过点儿不操心的日子了。”

王巧兰听了,说:“说得轻巧,儿子带了孙子,你难道不帮着盘养?”

许家寿说:“一辈管一辈,我们把儿子带大,操办着把儿媳妇娶了,这一辈子的任务就完成了,盘养孙子,那是儿子媳妇自己的事,以后,你就莫操这个闲心了,我两个挣的,我两个吃。”

分家以后,许家寿仍然在菜蔬组挣他的高工分,王巧兰在妇女劳力中,还是顶瓜瓜的劳力,口粮分配和年终现金结算,总量少了,但摊到人头上,他家在队里还是要算高收入。他两人从不到儿子家中去吃顿饭喝口水,也不给儿子拿点什么送点什么,就这样各过各的,互无往来。

一混许家寿要上六十岁了,按理说花甲大寿,应该大做一下生日,可那时与现在,送礼吃酒简直就不是同一码事儿。那时做婚酒或生日酒,都是吃三顿。比如做生日酒,头天晚上一顿叫“上寿”,正生日中午叫“祝寿”,第二天早晨叫“散客”。三顿酒,虽然只有中午席面实在些,但三顿吃下来,那还是很心疼的,而那时送礼,虽然已经改成送钱了,但是,一般邻居送五角,沾亲的送一元,特殊亲戚送两元,要是谁送上五元了,那就是天大的重礼了!许家寿一算账,要是做酒,至少二十桌,支出的和收的礼一测算,少说要亏几大百,于是就告诉王巧兰:“我这个六十大寿做不得,你记着,千万莫提这码事,万一有人问起,就说早就过了!”

于是,许家寿上六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日历很快地翻到了一九八一年,生产队解散了,把田地按人分给了每家每户,说是承包给私人。分田地时为了公平,好地肥田大家都均分,所以到处都是一小条一小条的地块。许家寿老两口子连田带地二亩二分,另有房前自留地六分,共二亩八分田地,竟然分为了七处!等田地分定,许家寿就把两个儿子召集到一块儿,对儿子儿媳说:“现在田地又分给私人了,我和你们妈,年岁都大了,做不动了,但也不想让你们轮流供养,我把我们名下的田地,除了这六分自留地我要做着,还有二亩二包产地,你们一家拿一亩一分去,一家人一年给我称三百六十斤粮食,你们说要不要得?”

不在自己家里供养老人,还有一亩一分地,一年只称三百多斤粮,两个儿子都忙着说“要得”。但小儿媳妇就喳喳开了,说:“你送我们一亩一分地,给你称三百六十斤粮,要是要得,那万一,我屋头称的谷子小麦,他屋头称的苞谷,那咋办呢?”

许家寿就说:“这样嘛,你们每家的稻谷都称两百斤,其他一百六,称啥都成,这就公平了,这个事儿,就不再扯了。”

一九八四年,老伴王巧兰患病去世了,从此许家寿一个人过,两个儿子每年每家称三百六十斤粮却没有变。

到二零零一年,相继传来早前嫁出的两个女儿先后去世了的消息。

到二零零七年,大儿子因病去世,隔了半年,大媳妇也去世了,每年三百六十斤粮就由孙子接着称。

二零一零年,二儿子也因病去世了,隔了一年多二儿媳也过世了,每年三百六十斤粮也由孙子接着称。

到二零一七年,许家寿满一百岁的当天,还在菜地里哼哼着除杂草,可第二天早上就没起来了。直到中午,两家的孙子这才发现,今天都中午了,爷爷咋还没出门呢?那么大的年龄,肯定是不行了,就都跑过来,果然见爷爷断了气,就商量着请专业丧葬的道师来办后事。

村委会的人知道了,几个人一碰头,觉得许家寿整整活了一百岁,在许家,在本村,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就和许家寿两个孙子商量,他两家出一半的钱,村委会出一半的钱,满请许姓人,也欢迎外姓人参加,都来给许家寿送点儿鞭炮香蜡纸钱之类丧礼,吃这位世纪老人的丧酒,顺便开个追悼会,号召村里人以后少为争田边地角吵嘴闹架,学习许家寿老人的勤劳、忍让、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为人,好多活些岁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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