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开口

走出药林，又拐了个弯，看见空中有两根长长的望不到头的缆绳，吊筐在上面滑行着，有过来的，也有滑到对面去的，像是他们曾经去一个老城游玩时见过的电车。他们给了看守吊筐的猫人一些安睡花，猫人愉快地收下，帮他们挂上一个吊筐，推了一下便朝前滑去。这次卫奇看清了吊筐滑行的轨迹，才明白猫人是因地制宜，利用地形把每一段缆绳的两端处都建的很高，吊筐基本上是呈缓U形滑行的，缆绳也是用叠林生长的那种既结实又十分光滑的藤条编的，前一段下落滑行的惯性使吊筐轻松运行完后面一段，顺利到达终点。当然也有从高处往下滑行的，就像他们刚到这里时和武一起坐的那个，就需要有猫人专门再把空吊筐背回起点。

他们在滑行中，看到树林先是在脚下后退，慢慢离那些高耸挺拔的树尖越来越近，直至穿行在林中，然后又距离地面越来越高，飞向高空。现在乘坐猫人的“车”，他们三人都不再恐惧，更多的是新奇和兴奋。到达终点后，花狸领着他们来到一栋建筑前，这次他们看到的不是树屋，却是一个十几层的蓝色木楼，宽大宏伟，一个个窗户又大又亮，楼下有一排高大的红叶子树，在阳光下透出一片酒红，分外漂亮。楼前立着一根高高的桅杆，上面飘着一面蓝旗，旗上是一只黑猫，卫奇一眼认出，猫的形状和梅朵带他们看到的石猫一模一样，这就是猫人的图腾。

“这是叠林的行政总部，猫人的生产、饮食、交通、教育、树屋还有和外世的接洽这些事情都是在这里商议处理的。”花狸说着，领他们进了木楼，有猫人经过他们身边，但没有人理会他们。一架“电梯”轰隆隆响着，向上升去，每一层都没有门，在“电梯”运行过来时，必须眼疾脚快直接跨进去，出来也一样。他们进了“电梯”，发现没有楼层显示，到每一层时都能匆匆瞥见走廊里一些猫人在忙各自的工作。大概上升了八九层，花狸提醒他们准备下“电梯”，等运行到与楼层平行时，他们快速跳了出来。

这时有个人走了过来，认出了花狸，喊了声“闪闪”，花狸高兴地打了声招呼，两人用猫语交谈了几句那人就走了，这一次，卫奇能确定自己是听得懂他们的语言的。想到有一次在金奶奶家，她说了一句张云龙听不懂的话，但自己却听懂了，以致让张云龙开始怀疑他是异于常人的。他们来到一扇宽大的黑色木门前，花狸敲了敲门，里面说了声“请进”，是金奶奶的声音。推开门，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金奶奶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看到他们，便笑盈盈地走过来拥抱他们每个人。

“孩子们，请坐。今天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这里太棒了，超乎我们的想象，我们都不想回去了。”张云龙说和黄媛媛一起争相说着自己的感受，把他们在这里的见闻和外世的环境对比着。

“蓝楼这么重要的地方，连个保安都没有。”黄媛媛说。

花狸笑了：“叠林的秩序是靠传统，不是靠机器。”

“这种滞后的社会制度对叠林的发展也存在一些拖累。”金奶奶说。

大家说话的时候，卫奇只在一旁听。

“卫奇，你觉得呢？”金奶奶忽然对着卫奇说。

他正想用手语回答，金奶奶伸手示意他停止，边大声说着边走到卫奇面前：“勇敢说出来，你能说出来的，不要局限自己，要相信自己，说出来！”

卫奇看着金奶奶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忘了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微抬着头，盯着金奶奶的脸，耳朵里好像有一个复读机一样，不断重复着“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他感觉很热，身上腾起一层汗珠，喉咙里仿佛有一捧火苗在灼烧，热辣辣的。他努力把视线从金奶奶脸上离开，转头去寻找水，却碰到了花狸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着水，水光一闪一闪的，从水里透出一个声音：“说吧，你能说出来的。”这是花狸的声音，他听到了，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心灵的一角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深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喉咙里的灼烧感降了下去，然后清楚地叫了一声：“花狸。”

很久之后，回想起卫奇第一次开口说话的那一刻，黄媛媛仍耿耿于怀，因为他开口的第一声既不是喊爸爸和姑姑这两个最亲的人，也不是她这个唯一的妹妹，反而叫了一个猫人的名字。她只认为当时卫奇离花狸最近，卫奇并没有告诉过她，花狸在他心里比他自己还重要。

对于卫奇的开口讲话，金奶奶的解释是卫奇一直都有健全的发声功能，他继承了猫人优异的语言基因，一岁左右就掌握了猫语，在花狸被卫奇带回家里的第一晚，她就听到了卫奇在梦中说出了猫人的话，因此才决定继续留下来一探究竟。在花狸找到金奶奶后，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她，金奶奶让花狸找机会把卫奇带到家里见一面，所以花狸特意让卫奇去金奶奶家，卫奇和张云龙来到家里后，金奶奶大胆地试探了他，也就是从那一次，她确定卫奇不仅能听懂猫语，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金奶奶推断卫奇的母亲白雪一直都在教小卫奇学猫语，大多数猫人在一岁之前都能够掌握基本的猫语交流，也许是白雪的突然离去对小卫奇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影响，他不再开口发声，但并未失去语言功能，潜意识里也记得猫语，只是需要有机会来激发他的语言功能。

在听到卫奇开口说话之后，黄媛媛和张云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遍遍确认这个事实。卫奇曾无数次地想，如果自己能够讲话，就要对着天空大声喊出自己的心里话，而真到了能讲话的这一天，却总是短词短句，言简意赅，像突然找到了一个曾经失去的宝贝，更加爱惜和呵护，不愿更多地展示于人。其实他已经多次发出声音，要么在梦中，自己并不知道，要么被其他声音淹没，通过白帽树通道的时候，他就因为惧怕喊了出来，自己却不相信罢了。

不知不觉天已暗了下来，房间内缓缓亮起了光，还是发光草在照明。有敲门声响起，金奶奶说她今晚还要接待一个老朋友，四个孩子便起身道别，在门口看到一个穿戴很整齐的男人等着进屋。

当那架升降梯从上方降落到他们跟前时，几个人都赶忙跨了进去。大家还停留在对卫奇能够开口讲话的兴奋中，黄媛媛和张云龙讨论着如果回到家里，卫建民和卫讴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谈笑中，升降梯已经到了一楼，花狸提醒大家跳下去时，升降梯已经越过一楼的平台，继续朝下滑去。光线越来越昏暗，发光草的数量少了很多，“还有地下室？”黄媛媛问。花狸轻轻“嘘”了一下，示意大家都不要出声。大家都沉静下来，只听见升降梯轰隆隆的滑动声。几分钟后，升降梯停住了，仍然能看到一个走廊，透着一点点昏黄的光，温度寒凉了许多。走廊里有一排房间，只有很小的窗户，卫奇刚想迈出去，却被花狸拉住。升降梯只短暂停留了一下，又带着笨重的转动声开始上升。这时卫奇听到一声猫的长啸，声音中透着孤独哀怨，紧接着又有几只猫发出类似的叫声，似乎在回应刚才的那只猫。卫奇努力朝走廊望过去，什么也没看清，走廊已缓缓沉到脚下。随着光线越来越明亮，他们很快到了一楼，这一次大家都迅速跳了出来。

他们走出蓝楼，本以为外面应是漆黑一片，结果一出门，便居高临下看到漫山遍野的柔光，连来时的路上都有高大的发光草做成的路灯，虽不及人类的霓虹灯那么明亮多彩，却也在夜空下摇曳生姿，忽明忽暗，有着他们从没有体会过的神奇和浪漫。

他们一扫刚才的紧张情绪，说着笑着，走走跳跳，像刚下晚自习一样，浑身透着轻松愉快。多么美好的一天！卫奇在心中感慨着，他真想大声喊出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善于用那种强烈的方式来表达心中感受，他更愿意将这些美好藏在心里，慢慢体会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