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冬夜，浓雾中，五个人影猫腰从稀稀疏疏的芦苇丛中穿出，趴在河堤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不远处的村落。

“指导员，还是你行。”一个青年兴奋地道，其余人也是一脸轻松。

陆志浩收回目光，看着队员们，没有丝毫得意之色，沉声道，“同志们，这次任务的重要性不要我说大家都清楚，所以在没有完成之前，必须保持警惕。”

“是。”队员们齐声应道。

陆志浩满意地点点头，说了声走，以他为箭头，五人展开战斗队形向村落摸去。

此时已是1944年，在残酷的斗争中陆志浩迅速成长起来，被任命为乡民兵队指导员。

一个月前，南通日伪军突袭**南通警卫团。经过数日的奋战，警卫团分路转进潜伏，日伪军以公路为线以炮楼为点，层层推进，建立严密的封锁线，试图将警卫团各部困死、饿死。**南通地委发出紧急动员令，号召各区地下组织积极筹粮粉碎敌人的“清剿”。

十日前，陆志浩接到汇通区区委指示，周村一个周姓地主主动捐献二十石粮食，命令他率人十日内务必将粮食安全运至十公里外的警卫团某部。

距离是不远，可其间有数个炮楼将大小路口全部控制。领了任务后，陆志浩化装成不同身份，反复侦察，终于确定一条迂回路线，又等到起雾，也就是规定的最后一日带着四个精干队员开始行动。

周村，一幢青瓦砖房大厅，周地主坐立不安，不时起身看向紧闭的院门。

“老爷，您还是去休息吧。”边上管家小声劝道。

“我再等等。”见管家还想劝，周地主叹道，“最后一晚了。”

管家犹豫了下，“老爷，日本人封锁那么严，万一他们没办法过来，怎么办？”

闻言，周地主眼中的焦虑更浓，显然这种可能性他也考虑过。只见他狠狠一跺脚，“他们来不了，明早就把你的粮食分给乡亲们，绝不能便宜了日本人。”

管家顿时一脸心疼，不过想想明天就是日本人给出的最后期限，便没再说什么。

“笃笃笃……”，沉闷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周地主狂喜着起身，朝看向自己的的管家微微一点头。管家忙走到院门，谨慎地低声问了声谁。

“按约来拿粮食。”

管家不再迟疑，打开院门，看着一脸微笑的陆志浩，长长松了口气，“你们终于来了。”

事情还得从十日前说起，日军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周地主手中还有大批粮食，上门想收购，价格肯定是远远低于市价。当然，如果是一般地主，迫于日军淫威都会屈服，但周地主是一个爱国开明地主，决定将粮食全部捐给地下党。

人多力量大，没过一会儿，二十石，也就是两千多斤粮食绑在了四辆骡子背上。后门口，陆志浩紧握着周地主的双手，真诚道，“孙先生，我代表地下党感谢您。”

“同志，孙某只是做了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

目送着车队掩入夜色，周地主的表情又忧虑起来。管家关好木门，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旋即醒悟，“老爷，您是怕粮食出事？”

“粮食无所谓，我是担心这几个同志出事。”

能做管家的无一不是精明之辈，听出周地主话中之话，万一这几个地下党落入日军之手，交待粮食出处的话，那后果……顿时脸上没了血色，身体更是如寒风中枯叶嗦嗦直抖。

周地主反而镇定得多，淡淡道，“我相信他们。”

晨雾中，骡车拐入小道，距目的地还有十来里，炮楼也在三里之外，所以包括陆志浩在内，虽已是疲惫不堪，但表情都非常轻松。

“同志们，加快速度，到了部门，让他们给大伙做顿干的。”

陆志浩别出心裁的动员立杆见效，队员们竭力迈动有如铅贯的双腿。那个年轻的队员更是用力一拍鼓鼓的米袋，“指导员，等会我要吃两大碗，哦，三大碗米饭。”

闻言，陆志浩没与其他队员那样哄堂大笑，脸一沉，“虎子，部队缺粮，我们可得细水长流。”

虎子顿时脸红了，弱弱地应了声是，另三个队员也惭愧地点点头，见状，陆志浩紧绷的脸露出了微笑，“不过，我想两大碗，部队会同意的。”

“够了够了。”虎子等四个队员摸摸空空如也的胃部，连连吞咽口水。

炮楼，黑皮麻子领着一个班的伪军护着两个日军带领下出了据点。

“妈的，就知道吃，也不怕碰上游击队。”开路的一个伪军嘀咕了一句。

“有什么可怕的。”另一个年长点的伪军打了个哈欠，“人少就打，人多就逃。”

“大哥英明。”

见两人唠叨不停，黑皮麻子不满地喝斥，“你们在说什么？”

“排长，我俩在讨论哪儿有黑狗？”年长伪军媚笑着解释。

黑皮麻子转怒为喜，“你俩快想，川谷小队长重重有赏。”

“是是是。”年长伪军点头哈腰着指了个方向，“我记得八字桥村就有。”

在黑皮麻子催促下，两个伪军拐入一条小道，而前方，陆志浩他们相向而来。

晨雾更浓，两支队伍距离只有一百多米，但都没有发现对方的存在。

听到浓雾中隐约传来的脚步声，陆志浩忙让队员停下骡车，刚想前出侦察，腔调怪异的声音骤然响起，“八字桥村的，还有多远？”

小鬼子，陆志浩心沉了下去，距离如此之近，隐蔽转移已是不可能，而根据脚步声，敌人人数不少，正面交火也没胜算。

就在队员紧张地看向陆志浩时，他已做出决定，手指点点三个战士和骡车，又指指驻地方向，然后朝虎子一挥手，持枪扑向路边。

其实，日伪军也已听到木轮滚动声，以为是赶集的百姓也没在意，不过，当听到木轮转向，黑皮麻子本能地下令追击。谁知没冲出几步，枪声乍起。

呯呯呯……子弹呼啸着穿透白雾，还以为中了伏击的日伪军吓得就地伏下，拼命反击，顿时枪声大作。

不紧不慢地开了几枪，陆志浩收起枪，“撤。”两人刚跑出几十米，两个日军各带着几个伪军就从两侧冲了过来。

“杀给给。”

随着嚎叫声，日伪军咬着隐约可见的人影展开追击。悄悄坠在后面的年长伪军不屑地哼道，“笨蛋。”

“大哥，怎么了？”

“这两个是死士，那几辆车肯定有重要东西。”

“啊？”同伴急道，“要不要告诉排长？”

“别没事找事。”年长伪军狠狠瞪了一眼，又叮嘱道，“记得别冲到前面。”

“知道了。”

一夜未眠，昨晚又只喝了一碗杂粮粥，再加上战术躲避动作，陆志浩两个的速度慢了下来。

“那边。”看到左边隐约的竹影，陆志浩下令转向。

在不时尖啸着掠过的弹雨中，陆志浩不顾一切扑入竹林，却听到后面响起惨叫声，忙转身看过去，是虎子左腿中弹倒在了边缘。

见陆志浩要过来救自己，虎子厉声道，“指导员，我留下掩护，你快走。”

陆志浩看了看渐近的敌人，仍坚定地冲过去，一把拽起虎子扎进竹林。四周一看，眼晴亮了，快走几步，把拼命挣扎的虎子摁进一个土坑，又扒拉了些枯叶、断枝在他身上，沉声道，“虎子，我把小鬼子引开，你直接去与部队汇合。”

“指导员……”

虎子还想说什么，陆志浩丢下一句注意隐蔽，拔脚向另一边扑去。在掠出竹林的同时，侧身，抬枪，向晃动的人影就是呯呯呯数枪，也不管有没有打中，在更加密集的枪声中，再次向前狂奔。

数分钟后，枪声渐逝，直至不可闻，哗啦声中，脸色苍白的虎子钻了出来，望着远处的浓雾泪流满面，泣道，“指导员，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又过一会，擦擦泪水，辩别下方向，一拐一瘸离去。

又回身勾动板击，只响起撞针空击身，陆志浩喘着粗气黯然放下驳壳枪，前面就是村庄，可他毫不犹豫转向，后面响起得意地嚎叫声，“**没子弹了，弟兄们抓活的，官升一级。”

抓活的？陆志浩不屑地怒哼一声，边跑边从怀中摸出一粒黄灿灿的子弹，熟练地压进弹匣，哗啦一声上膛，眼中全是决然。这粒子弹是他领到枪只后就贴身放着的，这是第一次用，也将是最后一次用，因为目标是自己。

绝不当俘虏！脚步越来越沉重，就在陆志浩欲将枪口对准自己时，一座小桥闯入眼眶，有桥就有河，一个主意闪过脑海，闷哼一声，奋尽余力冲上小桥，又风一般掠过，在下桥的瞬间，扭身扑下河岸，和身扑倒向下翻滚，在坠入冰冷河水瞬间，右手闪电般扯断一根芦苇。

黑皮麻子一马当先冲过小桥，可眼前的浓雾中哪还有人影？不由惊讶地张大嘴巴直喘气。

“八嘎。”紧随其后的一名日军瞪着三角眼嚎叫，“人呢？”

“报告。”那名年长伪军怯怯地举手，“**应该是躲在河中。”

“哟西。”日军扫了眼河面，连连下令。

十来名日伪军分成两队，向小木桥两侧展开，转眼间就将小桥两侧百米内封锁，然后枪口对准水面，瞪大眼睛搜索起来。

一分钟、两分钟……河中毫无动静，没有人能在水中屏息这么长时间，那答案只有一个，目标根本没有跳河。

“八嘎，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坏。”痛骂声中，日军抡起巴掌，连扇那名年长伪军十来个嘴巴这才悻悻地下令收兵。

年长伪军呲牙咧嘴着摸着红肿的面孔，狐疑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河面，在黑皮麻子喝斥声中不甘地跟上队伍。

不远处的河水中，一截芦苇随波微微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