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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事不如烟

小说:浮萍 作者:华文 更新时间:2020/5/19 23:57:33

那河像是泥汤子,土黄土黄的,比刚下过雨的山洪还脏。山洪至少还能打个浪、叫个响,但看脚下,死静的,像个泥泡子。高出河面七八米的桥也跟河水一个色儿。被桥连起来的,是河两边的城,一个叫河东,一个叫河西。本地人能把它们的区别,说的天花乱坠,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但在我这个外地人眼里,河东河西就像这泥汤子结晶出来的,除了大小,简直没有区别。

大西北的冬天,连个雪片都没有,视野里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彩色。有风,裹着沙尘,不知是什么方向,浑身都能感觉到。原本,我是不关心这些,也就谈不上失望。尽管,我也憧憬过黄河。但眼下,我低着头,呆望着,反复地琢磨河水的滋味,泥沙的含量,颗粒的大小,我想知道即将来临的感受。

“葛炮,能不能跳了!”一根肥嘟嘟的脖子,支着半秃的脑袋,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又缩了回去,轿车喷着愤怒的烟跑了。河两边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妇女,指指点点的,像是我偷了谁家媳妇一样,更多人的只是瞥一眼,继续走路、骑车——不幸的人各有其不幸,相互之间无力同情,路见此景,无非多了一丝莫名的幸运感。世间所有的雨中,淋湿自己的那滴才是真的雨,其他不过是风景。

“这时候,不应该出现施救者么?用同病相怜劝阻自己,趁自己不备,一把拉下。电视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我心里想。怕死之心人皆有之,这是生命的本能,始终存在,我也不例外。所谓想死,只不过是有那么一刻,生命的苦掩盖了死亡的惧。电视终究是电视,现实才是最真实的剧本。

眼睛看见的世界,是灰暗的;耳朵听见的世界,是尖锐的;皮肤感受的世界,是冰冷的。内心的天平,一点一点坠向了死亡的一端。心底里,我其实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渴望在灰暗的天空里见到一抹阳光,让我说服自己暂留生命。可是,什么也没有,除了绝望。

我又一次检查了绑在脚踝上的绳子,系的是无法挣脱的死扣。慢慢站起来,小腿靠在栏杆上,面向河,闭上双眼,颤抖地挪向桥沿,一寸一寸,一寸一寸……直到失衡——我没有勇气跳跃,因为这样算是失足,可以把结束生命的权力交给了地心引力,而不是自己。一如既往,我从不敢为自己做主,包括死。

在失重那一瞬间,我的眼睛又睁开了,大大的,死亡恐惧贯通了我麻木的神经。嘴巴也终于打开了,我大喊了一声,啊……。神经堵塞了一年,却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通了。可惜,地心只有引力。

“扑通”,一声闷响,我横着身子拍到河里。十几米的落差令水面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我被水打了半晕,泥汤子呛进我的嘴和鼻子里。原来,呛水的剧痛让我感受不到泥汤子的味道。我本能地挣扎,用手无规律地拍打着水面。没有腿的助力,挣扎了不到十几秒,我就开始下沉,头没入了水中,泥汤子涌进肚子里、肺叶里。慢慢地,我没了力气,也没了求生的欲望,放弃了挣扎……我的意识没有失去,只是悲痛——怎么会是这样。

“有人投河了,有人投河了。”围观的人聚的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动的。“他大娘报警了。有没有人会水?先去救了哇。”有几个妇女着急了。眼下,众人的急切与刚才的冷漠对比强烈,好似就是为了促成这一刻。

此时的我,是我,又不是我。我身体一半在时间轴上,感受着一切,一半又跳出时间轴,能看到自己感受着一切,经历着一切。身体也并没有一直在下沉,而是在水中浮浮沉沉,顺流而下,像是浮萍,没有根。慢慢地,时间轴压缩,往事像是电脑拷贝文件一样,迅速从大脑的硬盘读取,经过内存,输出到大脑外。那一帧帧画面他都能看见,先是彩色的,后来变成黑白的。

在彩色的画面里,我看到了爷爷。

他是一个大个子老头,标准的国字脸,大背头,三角眼,肩宽腰直,像个衣服架子。退了休之后,他买了身灰色的西装,往哪走都骑着大二八自行车,像个发了财的华侨。村里人都管他叫校长。这校长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村小学校长,这是退休前的事儿,另一层是棋牌校长。退休后,远近乡邻每天晚饭都要来跟他报到,四人打麻将,其他人看着,学着。

有人怕来晚了,抢不上操作位,不想坐在后面学理论,早早地囫囵一口饭就来报到了。来了,总不忘笑呵呵地说上一句,校长,我来报到了。若是看见自己是第一个,就会欢喜半天,若是发现已经来了三四个,则气得扭头就走,回家继续吃饭了。吃完饭,再来。来早的,看着我们一家人吃饭,等我们吃完,第一个上桌。老薛头总是带着一个玉米面饼子,两根葱就来了,他说我就蘸你家点酱吃,可每次他都说噎得慌,顺便蹭下半碗菜汤和一碗玉米粥。

村里没有作息表,也没有大铁钟,可家家户户一日三餐的时间惊人相似。夏日的晚饭,都在傍黑,就是太阳落山了,但光线还在。屋里又闷又暗,点灯费电字儿,人们都喜欢把桌子抬到院子里。爷爷说,农民没有作息表,但都一个活法儿,吃早了,地里活没干完,耽误事儿,吃晚了得多点一会儿灯,电表多转好多圈。

每盏电灯能让电表转多快,小孩子门清,那是大人赐给他们的专业。灯泡都是钨丝灯,就是爱迪生发明的那种。15瓦的常用灯,昏黄的,电表转的慢悠悠,像是老爷子走路。60瓦的室外灯,是晚上给牛喂草用的,电表转的快了起来,像是骑着自行车。100瓦的备用灯,是过年或是来重要客人时候点的,电表转的像牛莽子发情野跑。

打麻将也得点灯,15瓦的,但我的爷爷有退休金,不像种地农民那么拮据。爷爷说,他们是从土里刨食儿,不容易。这盏昏黄的小灯泡,像灭蚊灯引蚊子,能把全村的老爷子吸引过来。林少华很纳闷,他们为什么不去有三间大瓦房的人家打麻将,那里又宽敞又亮堂,偏偏要到爷爷家这低矮的茅草屋里聚堆儿找乐子。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在院子里玩,听见屋里有人吵架,仔细辨认是爷爷的声音。不一会儿,人都散了。爷爷迈着大步,走向牛圈,给牛喂草。我问姑姑,爷爷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从来没听过他吵架。她说,因为出牌的事儿,别说你了,我还第一次听见他吵架呢。再说了,又不是跟外人,是跟你奶。我没憋住笑。第二天,那些人又来了。从那以后,我奶奶轻易不支招了。那是我第一次服一个人,竟然几十年不和老婆吵架,简直不可思议。

印象中的父母可不是这样子,他们一天能吵几十次,吵到我都知道他们下一句要骂什么?妈妈跟邻居家的大伯多说了几句话,爸爸就会和她吵架。爸爸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十几分钟的功夫,从妈妈不安好心一直吵到她已经出轨,从怀疑一直吵到若有其事。爸爸下班后,若是看不见妈妈在家,必定会大发雷霆。小时候,我希望他们能够改邪归正,彼此谅解。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我希望爸爸能多让着妈妈。可是后来,我特别希望他们离婚,彼此永远不见。

爸爸喜欢说,娶你倒八辈子霉了。妈妈喜欢说,嫁给你我瞎了眼睛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谁坑了谁。爸爸的理由,我不知道,每次听到的都是那句结论。妈妈的理由,我是天天听的,听到能够背下来。她说,你爸爸家穷的叮当响,若不是看他人本分,有正经工作,我才不嫁他。他爸爸、姨夫都是校长,我还寻思能借个光,给我安排个教师工作,可没想到嫁完后,成了一大家子十来口人的保姆,天天喂猪、做饭、洗衣服,一直到分家。工作的事,根本没人管。

一边听妈妈抱怨,我一边想象着爷爷和姥爷家的贫富差距。一个在靠山村,一个在长发村,各自都有一垧多地,爷爷家有四头牛,姥爷家有五匹马,爷爷家的茅草屋有一米高的石头墙,姥爷家的茅草屋砌了一半红砖。爷爷家有七个孩子,二男五女,姥爷家也有七个孩子,四女三男。算来算去,姥爷家可能就多了一匹马。这匹多余的马,让妈妈平添了多少烦恼和失落。

按理说,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不然,他们不可能因为一纸婚约,彼此等了四年。等到妈妈成了村子里被人指指点点的老姑娘,等到爸爸大学毕业,拒绝了大城市的橄榄枝,又回到穷乡僻壤。每想到这儿,我都觉得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局,骗人一阵子,毁人一辈子。我长大了,可不能信那鬼东西。

小时候,我常常跑到爷爷家住,这样就可以躲避他们的战斗。一直到我上了初中,学业重了,我才不得不放弃逃避。这六七年的光景是我人生快乐的时光。爷爷、奶奶从没有打骂过我,就跟他们对待乡邻一样。我把爷爷心爱的保温水杯摔碎了,那是他教师节获得的奖品,用了几十年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问烫到没有,我说没有,他就转过头继续打牌了,姑姑来收拾干净。

秋天的时候,我跟着大人去地里收庄稼。黄豆秧子割成一堆一堆的,开进四轮车拉走。我跟爷爷说,我想开车。爷爷说,上去吧,让你二叔教你。其实,我就是想开个玩笑,还不太敢开。我的腿伸直了,压着脚尖,勉强能够到油门、刹车和离合。可是,那天我竟然学会了。那年我才十一岁。第二天,我不仅能在地里沿着地垄沟开,还能自己挂着低速档开回家里。

姑姑说,能行吗。爷爷说,放心吧,我孙子心里有数。我把车开到院子里,停到了正确的位置。大了之后,我都有些后怕。那时的房子都是茅草屋,墙体是土坯垒的,房盖是洋草。四轮车是能够撞到它的。可爷爷相信我,认为我行,我也就信了自己。后来,我敢挂上高速档在村里驰骋,爷爷则放心地坐在车斗里,抽着他的旱烟。

小时候的日子是清贫的,也是快乐的。我们的主食是**,稀的是**面粥,干的是**面饼。这**都是自家种的,一垧多地供着家里十来口人。偶尔吃上一顿大米饭,就着咸菜都能吃得香。夏天菜园子下来了,是一年最富有的时候。炖上一锅豆角,放点土豆和倭瓜,没有肉,吃得直打嗝。

时间长了不占肉腥味,人是会躁的,看见能吃的活物,都有杀生之心。夏天打鱼,冬天撵兔子,能多少平抑一下躁动。爷爷喜欢钓鱼,二叔喜欢捞鱼。钓出的鱼大些,鲫鱼、鲤鱼之类的,但是数量不多,捞出的鱼什么样的都有,鲶鱼、柳根儿、泥鳅等,有甚至会捞出水蛇。若是捞出些鱼仔,我们是会放掉的,让它们长大。不管是捞的,还是钓的,回家一律扔到锅里做鱼汤,可以让一家人都喝上两碗,人人都沾上肉腥味。不管鱼多少,汤总是那些。

我是喜欢捞鱼的,每次起网,不管多少,总有收获。钓鱼我很不在行,常常是把鱼饵都喂了,也钓不上一条。爷爷说,钓鱼得心平气和,耐住性子。起竿就是一刹那,早了晚了都不行。钓到了,不能大呼小叫的,把鱼吓跑了,没钓到,也不许垂头丧气。爷爷也有钓不到的时候,但不会空手回家,他会一边哼着曲儿,一边采些蕨菜、黄花菜,一样可以改善伙食。

那时候,一切都是新鲜的,有趣的。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横眉冷对,作业做完了,也不用继续装着样子看书。那时候,我知道游戏中也能学到知识。爷爷不像村里人,都有个外号,张瘸子,李独眼,高老歪。如果硬算,“活字典”算作他的一个外号。他能把新华字典里所有字的读音和释义都记住,没人能问倒他。跟他放牛,一天下来都能学几个新字儿。

我喜欢爷爷那种豁达和睿智,那种历经世事后的淡然。那一年清明节,家族去扫墓,住在城里的那一支开着高档轿车回来了。他们是爷爷的远房表亲,和我就更远了。他们把车一直开到山脚下,开到不能再开为止。爷爷的表亲跟爷爷说,这么大岁数了还骑自行车来,咋不买个车。爷爷知道这是挖苦,那个年代老百姓谁买得起车,桑塔纳都要二十万。爷爷不紧不慢笑着说,你趁车,我趁人,看我这大孙子学习可好了。那远房表亲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姑娘,胖得显出他的车有点小。我看了爷爷的表情,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没有受到一丝打击。

一边扫墓,爷爷一边跟我讲,这个土包下埋的是谁,那个土包下埋的是谁,谁发达了家族,谁败落了家族,把家族三四代的祖宗都介绍了个遍。从最上面的一个坟包,一直到最下面的三四个坟包,正好形成了个三角形。爷爷说,不管发达了还是败落了,这会儿都在土堆里躺着。几十年之后,我也在这儿。我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因为他的体格很棒,根本没有颓败的迹象。

跟爷爷在一起还有一个收获,那就是棋艺。我对麻将是不感兴趣的,因为那里面有偶然因素,象棋则相反,每一步都在因果之中。爷爷下棋让我一个车,我也下不赢他。开局之后,他的棋子儿总是环环相扣,相互保护,像铜墙铁壁一样,连他的兵都很难吃到。我总是急于进攻,破绽百出。他说,下棋得有远见,至少要多想三步。听了他的话,我才发现自己最多想两步,第三步的可能性成指数级增长,我没有那耐心。虽然跟他下棋屡战屡败,但我转身跟同学们再下棋的时候,已是屡战屡胜。

上了初中后,我不得不天天面对两张苦瓜脸。这段儿回忆是黑白色的。我不敢跟妈妈单独在一起,因为她有一卡车的委屈和抱怨,见人就要倒出来。先是历史上的,结婚后,爸爸家这面的亲戚对她多么不好。她说想要双雨鞋,爸爸都不给她买,有病也不给治。说着说着,声泪俱下。后来是纪实性的,昨天谁说话刺激她了,用眼睛瞪她了。有的事说了三四遍,我开始还是同情,后来就是麻木,到最后都成了厌烦。我感觉,自己就像她的情绪垃圾桶,很少能从她那儿感受到阳光,都是人性的恶,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她。

我也不敢跟爸爸单独在一起。他最看不起不学无术的人,可我偏偏又是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我是没出息的,完蛋货是他骂我的口头禅。小学时候,我贪玩,上房揭瓦掏鸟窝,下河设套捉小鱼。最刺激的是铁轨压飞镖,把从商店里偷来的大号铁钉,放在铁轨上,火车跑过后,铁钉被压成飞镖形状,再用砂轮打磨,拴上红缨,就成了锋利的飞镖。

我的成绩也确实不好,数学语文加一起才能一百分。每次考试出成绩,我都第一时间套上一条厚裤子,这样他用扫帚打屁股能疼得轻一点。有时候,我借来红笔把分数改一改,能躲过的一次暴击。比如,38分可以改成88分,当然也可以改成98分,但我没敢这样改。在考试卷子上改成绩,是要冒一定的风险的,被发现后,可能遭遇更猛烈的暴击。暴击武器很灵活,可以是扫帚把子、鸡毛掸子,也可以是板凳条子,暴击位置一般都是屁股。那块肉厚,打上去足够疼,又不至于伤骨头。

奇怪的是,小学毕业考试,我数学单科竟然考了全镇第一名。宣读成绩的时候,班主任停顿了足有5秒钟,反复确认是不是把3读成了8或9。那天,我成了同学中的明星,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把考试卷拿给父亲。这件事并没有改变他对我的看法,他觉得那不过是偶然。那天很热,我勇敢地换了短裤,不用套厚裤子了。

上了初一,全班六十多人,我在班里考了第二十名,他说你再不好好学习让你留级。第二次,我考了第五名。“班级才第五,年级要排到哪儿,不考到年级前面,就没办法考上重点高中,留级!”父亲似乎早都打算好了。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班级第五都要留级,那其他人还活不活了。留级对于我来说,太恐怖了,恐怖之处在于必须和玩伴分开。

留级后,我被分到了年级重点班,俗称快班。我依旧贪玩,但毕竟学过一次了,期末考试,我很轻松地考了班级第一。快班的班级第一,也就是年级第一。拿到期末成绩单后,我的心理发生变化。我看到排名紧随其后的那几个分数,与我相差无几。这时,我第一次有了学习上的竞争意识。我想要永远保持第一,要打败追逐我的敌人。这种竞争意识很快就转化成了学习驱动力,让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高高在上。无论我如何进步,在父亲眼里,我依旧是个残次品。无论多么努力,从未听到一句赞扬,骂人的话倒是五花八门。

有一次坐客车,车上很拥挤。他在车尾,我在车中部。车拐弯的时候,我没抓住扶手,结果和一个姑娘撞到了一起。我羞的脸红了。那一瞬间,我忘了车上还有他。等我缓过神,我望了一眼车尾,结果看见一双死亡凝视的双眼。那眼神中没有关切,有的是无限的鄙视和憎恶。那天晚上,他骂我的方式多了一种,看你臭德行,长大后跟你大叔一个样。我发誓,这是一句有原子弹威力的恶语。

这个大叔,是我爷爷的哥哥的大儿子。我从没有见过他,但我无数次听过他的故事。据说,他因为**了一个小姑娘,被判了十年。这件事,让他的家庭蒙羞。每次去大爷家,我都不敢长待,更不敢吃他家的饭。那种罪是肮脏的,比盗窃、抢劫都肮脏,我怕和他有一点联系。大人们轻易都不提此事,都知道不光彩。小孩子们却相反,就像村里的狗一样,谁家厕所在哪都知道,谁家的丑事也都瞒不住他们,也会拿**犯相互攻击。慢慢的,**犯成了小孩子心目中最肮脏、最丑陋的人。

那天,爸爸竟然用这种恶语来骂我。我知道,他这样骂,是因为联想到了白天客车上发生的事儿。我反复回忆那一瞬间,我是不是可以避免触碰异性旅客,我是不是通过调整姿势,撞到车上,哪怕是撞到同性身上也好些。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第二种可能。跑盘山路的车,实在是太不稳了,我的年龄也刚过十三岁,没有足够的力气让自己站稳。

我怀疑他已经幻想到,我和那姑娘相撞时,彼此的气息已经交融,我呼出的气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她呼出的气被我吸了进来,完成了一次间接接吻。虽然隔着衣服,但是两人的菌群会相互交叉,菌群会影响细胞,也会影响她的生殖细胞,没准儿还会令她怀孕。太危险了。总之,若不是有这样的幻想,又如何能骂出那样的话。他骂我那一瞬间,我确认了我不是他亲生的。亲生父亲不会对儿子如此刻薄,绝对不会。

那一刻,我又同情起了母亲,她是在这个偏执狂和幻想狂折磨下活着的,折磨成了怨妇,成了鲁迅笔下可怜的祥林嫂。我多么希望他们离婚,彻底地分开,而我不跟他们任何一个。我可以去爷爷家,他一定会收留我。哪怕流浪,也比跟着他们强。

从那以后,他经常骂我长大没出息,会像大叔。后来,大叔出狱了,我见到了真人。他完全没有囚犯的模样。梳着偏分,擦着油头,衣服板板正正的,皮鞋也一尘不染,比他在家务农的那几个兄弟要像样。他反复说,自己是被诬陷的。他和那姑娘是在谈恋爱。姑娘的妈妈反对,就设计了这个局。姑娘迫于压力没有说实话,害他蹲了大狱。现在,姑娘结婚了,知道他出狱,还来看了他。不仅看了他,还想让他睡她。这次他不敢了,怕又要拿十年的苦换十分钟的乐。那一刻,我感觉监狱比家庭更锻炼人、培养人。当然,这是他说的,不知道真假。

别人听了好像都当那么回事,不往深里追究。我不行,我就刨根问底,想知道真相,就好像真相于我,比对他还重要。真相决定了爸爸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大叔发现我很关心这事,反复给我讲了细节。我相信,细节就是真相。几次过后,我信了大叔的话。有人信他,大叔高兴了。大叔被冤枉,就是我被冤枉,我也高兴了。

上了初中后,我发现老师要比小学老师爱讲道理。小学老师喜欢用木尺子打手板,做错一道题,打一下,弄哭女同学,打三下,不写作业,打二十下。上了初中,老师不打人,喜欢讲道理。他们说,初中最关键,学好了才能考上一中,考上一中就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能摆脱种地领工资,能有体制内的单位领工资就能娶到正经姑娘,有个正经婆姨就能生个好娃,有个好娃就能听话,只要娃听话就能在初中好好学习,娃也就有出息了。所以说,初中最关键。这个逻辑天衣无缝,深入我们的心。

老师们都清楚,一辈子种地是农村孩子心中最恐怖的诅咒。越依靠土地生存,恐怖程度越深。用这招吓唬城里孩子没用,吓唬他们得用下岗。在所有的生存方式中,种地是最原始,最接近于动物的。我在地里抠土豆的时候,常常会想到自己就像个老鼠。老鼠也会扣土地里的食物,扣得脸和手都是泥土。我在拔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只羊,羊也会挑着吃草,就像我从禾苗中挑出杂草一样。可是,鼠和羊不用交公粮,我们得交。排着长队等候一天一夜也要交,逾期会翻倍。

在这种摆脱土地的集体运动中,我不知不觉地认真学习了。老天眷顾,让我始终保持着全年级第一名。爸爸也不再用恶毒的语言骂我了,只是选择用“笨”“死学”来评价我。按理说,他用语的恶毒程度降了很多,我应该高兴啊。可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他用词虽然变了,但却依旧能够击中我的要害。我在乎什么,他打击什么。小时候,我在乎羞耻,他骂我像大叔,上初中,我在乎学习能力,这个唯一能让我自信的地方,可是他骂我笨。他像个心灵狙击手,总能一枪毙了我的命。

我不知道,他上辈子遭受了多少苦难,才让他如此转移对人类的仇恨。我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他多少银两,让他这辈子如此要我的命。我只知道,他每骂我一次,我就要加倍努力一次,不为考上什么大学,就为远离他,远离他八辈子的距离。

慢慢的,我的性格发生了变化,我不爱说话了,也不爱玩儿了。就连对爷爷家,我都失去了兴趣。我感受不到善意,厌倦身边的所有人。可能是因为贪玩,也能是因为做了些农活,我生得一副健壮的身体。可那副皮囊下,并没有包裹着一颗强悍的心。相反,我的性格中更多的是懦弱和隐忍。我善于委曲求全,不敢追求自己梦想,我习惯按部就班,不敢越雷池一步。我能看到,每一个善意言行背后所隐藏的利己动机,对很多问题都有超越同龄人的见地,却不敢坚持观点。说到根子,是自卑。

春天的时候,风干物燥,我给自己买了一瓶大宝,藏在了书包里。我不能在家里用,那样会被发现,只敢在上学的路上偷偷擦一下。我不知道,是因为青春期自我关注的原因,还是单纯地害怕脸干。总之,我觉得这是一件见不得父亲的事儿。后来,他还是发现了。他把我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上了一堂思想政治课。他说,要注重心灵美,要努力学习。就这样,我的大宝被没收了。

到了初二,我的眼里只剩下学习一件事。只有成绩和名次能够给我带来一丝安慰和快乐。虽然,还会遭到致命打击,但除了成绩和名次,我又拿什么证明我不笨呢?

我想奥林匹克竞赛可以,那个不是死学就能获奖的。我最喜欢学习的科目是数学,那就从数学竞赛入手吧。我用卖废品的钱,到书店买了一本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辅导书。那个书真的很难,还没等我看完第十页,竞赛就开始了。学校雇了一辆三轮车,拉着报了名的五名学生去市里参加竞赛。我们都坐在车斗里,跑起来后,风很大,裹着沙尘,吹得大家眯着眼睛。路也很颠簸,会让人腾空,我常常环视四周,数一数,一二三四五,是否有掉山沟里的。过了十八弯的盘山路,终于到了目的地。

进了考场,那些城里的孩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他们的皮肤又白又嫩,穿的衣服也好看,我们正好相反,一个个像土地佬,刚从泥土里钻出来。考试开始后,我都忍不住偷偷地看他们。考题很难,但我发誓,只要是知识范畴内的,我都会做。有些考题不是不会做,是看不懂,那些数学符号我都没见过。考完试后,听那些城里的孩子说,那叫积分,奥数培训班里讲过。

带队老师说,你们放轻松,别想着成绩,咱们比不过他们。奥数都是超纲的题,不上培训班不可能会。那些题我都不会,我们农村也没有条件开培训班。我带你们来,就是见见世面,溜达溜达。学校给了经费,中午我们吃馅饼去。那家馅饼屋叫牛奶茶食,主食就是牛肉馅饼和奶茶。我从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馅饼,但大家都惦记着,不能多吃,超了经费,让老师搭钱。老师知道我们这些穷小子能吃,死命地点,我们也就放松了警惕,吃了个过瘾。后来,我参加了另外科目的竞赛,才知道经费是一人五元。那天,一人吃了得有二三十元。

几个月后,当我已经忘记了参加过竞赛这回事的时候,成绩下来了。我得了全省一等奖。老师说,那是建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成绩。从此,我的照片就挂到了学校的橱窗里。我的数学老师,也因此获得了奖励,据说是加了两年工龄。我时常怀疑,那成绩是假的,太不真实了。我怎么可能获奖,怎么能比过城里的孩子,他们那么白,皮肤那么细嫩,看上去那么聪明。爸爸的评价怎么会错,笨孩子怎么还能裸考奥赛获奖。我不相信这些。

有人自卑源于丑陋,有人自卑源于低能,我的自卑源于贫穷。因为,低能还可以通过努力来反证,但贫穷是真的让人无能为力。这本应是大人应该自卑的事,可爸爸成功地转移到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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