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半个月后，我出院了。照例是杨中队开着秦大队的座驾来接我，照例是科室里的医生、护士将我送上车。可这次走的时候，对于那间普普通通，一度曾让我无多少好感可言的病房，竟生出了些莫名的不舍。而这不舍的源头，正在我身旁乖巧地站着，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与医生、护士们话别。在她照顾我的这段时间里，人缘好的不知比我强多少倍。医生、护士们都喜欢这个美丽可爱的小女警。以致于很多时候竟把我这病人给晾在了一旁。

临上车的时候，肖凝突然不说话了，一双眼睛就那么直直地望着我，一眨不眨。

杨中队骂了我一声笨蛋，然后一巴掌将我给推了过去。“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去，木头啊你！”然后，是一群人压抑着的低笑。

虽然，这三个星期、二十一天的相处，已经让我和她彼此深深地熟悉。可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近距离的讲话却还是头一次。不能不说，我心里是紧张而又忐忑不安的。更何况，自己马上又要走，而这一走，就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面。所以，这个时候，我是真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些什么。而她那眸子中闪动着的不舍与渐渐荡漾起来的水光，更是让我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就这么彼此默默地对望，那长长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着的影子，再熟悉不过。

“墨尘……”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低低地出声。“回去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好吗？”

我点头答应，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把自己照顾好。

她轻轻点头，忽然间莞尔一笑，在白皙的脸颊上印下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说话算话哦！我们拉勾勾。”说完，她伸出右手，还将那根微微弯曲的小拇指冲我勾了勾。

“拉勾勾！”这只存在于儿时记忆里的东西，在多少年之后的今天，竟然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这应该算是最为单纯和简单的承诺了吧？在人们长大之后，又有几个人还能记得这儿时的“拉勾勾”？记得那“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童稚的诺言？

缓缓地伸出手去，两根小拇指弯曲着扣在了一起。紧紧地拉了拉之后，肖凝翘起了大拇指。“拉完勾勾，盖个手印，谁骗人谁就是小狗！”她轻轻地笑着，眉眼间也全是微微的笑。可望着眼前这张满带着微笑的脸，那藏于微笑下的离别的不舍，在我的眼里，仍是那样的清晰。

这个时候，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牵动那深深的离愁。所以，我也强迫自己微笑，在微笑中竖起拇指与她的指头贴在了一起。我说好，我们拉勾勾，盖手印，说话算话，谁骗人谁就是小狗。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猎豹的发动机开始“突突”作响，杨中队轻轻按了两下喇叭催我上车。

我说，肖凝，我走了啊！她又一次静静地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不说话。她的表情让我很难受，似乎全身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可是我不能不走，我是个军人，是T大队的战士，我必须回到那大山中的军营里去。

转身，走到车门旁，拉开门，上车。我不敢回头，不敢回头去看那静静站立的女孩儿，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车子开始缓缓地滑行，她仍在那儿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只美丽的人偶。

杨中队轻轻地叹了口气，咕哝了一句什么“问世间情为何物……”然后重重地按了一下喇叭，算是向人们道别。

“墨尘……”在车子即将提速的那一刻，她喊着我的名字跑了过来。而随着她跑动的身影，我看见了那一点点飞溅的泪花。

“唉！”杨中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踩下了刹车。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神色颇是无奈。不过我现在没心情理会他，因为肖凝的手已经搭在了车窗上。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可偏偏还要对我露出笑容。抬起手，轻轻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我轻声说道，肖凝，别哭，哭了就不漂亮了。听话好吗？别哭！

她点头，重重的点头，可那泪水还是一颗又一颗地从眼角往外跌落。

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涌到眼眶的湿意强压了下去。然后，我向她露出了一个微笑。“肖凝，等我！”我看着她的眸子说道。也许，这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可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承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的承诺。

她笑，尽管脸上犹挂着斑斑的泪痕，可这笑却是发自内心。“墨尘，我等你！”她轻轻地回答。静静地看了我片刻后，突然抱住了我露于车窗外的头，然后，两片温热的唇贴上了我的脸颊。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却让我的心跳立刻停顿。而她呢，我打量着已经退到一旁的肖凝，她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深深的红晕。

杨中队很不正经地打了个长长的口哨，脸上的笑容要多可恶有多可恶。“我说两位，缠绵完了没有啊？要不再给你们半小时？”一见我脸色不善，这家伙立刻转了口风。“好了，好了！说笑，说笑啊！肖丫头，你就放心吧，文墨尘这小子我保证帮你看好了！嘿嘿！T大队欢迎你来作客。”

“我一定会去的！”这丫头咬着嘴唇回了一句。“到时我要你们列队欢迎我！”

杨中队哈哈大笑，“没问题，别的不敢说，我保证把我们中队的人都拉出来列队欢迎你的到来。对吧，墨尘！”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时候，还是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杨中队的插科打诨好歹让离别的惆怅减轻了不少，一声清脆的喇叭声后，车子又一次向前滑行。

冲着窗外的肖凝挥了挥手，我轻轻说了声再见。车轮越转越快，而那个仍旧静静站着的人影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但她仍一直在那儿站着，不停地挥动着右手，直到我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