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六

季长春可不知道肖鹏正在准备一系列行动，就是知道，他也不会在意，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大事要做，打鬼子，除汉奸是肖鹏他们该做的，和他无关。他要做的，是说服肖鹏，让支队把失败的责任承担起来。所以在和严世伟分手后，他反复想了好一会，决定和肖鹏再谈一次。在目前这个局面下，他也不想运河支队内部出现什么问题。虽然他对肖鹏已经有了戒心，但是只要肖鹏配合，他还是可以放过肖鹏，毕竟抗击鬼子是第一大事，严世伟说的话，只是一家之言。就是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中，他派人去叫肖鹏。

肖鹏太忙，过了两个时辰才到，这让他暗暗恼怒，认为肖鹏太狂妄，根本没有把他这个钦差大臣放在眼里。因此，当肖鹏走进屋里，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肖队，好难请啊！”

肖鹏刚才一直在想着彭述怀和李卫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季长春的脸色。从冀州回来的田亮，给他带来了利好的消息，经过秀美的努力，总算打听到了两个人住的准确地点。彭述怀被软禁在宪兵队的兵营里，从北平来的大特务隆吉一郎和冀州的特务机关长古田夫共同负责此案。兵营戒备森严，根本靠近不了。李卫的情况要好于彭述怀，因为李卫身负重伤后，一直在接受抢救，虽然过了危险期，但还是住在陆军医院的秘密病房里接受治疗。肖鹏听完情况汇报后，脑子里就在思考着营救方案。从他们两个人所处的境况看，营救彭述怀几乎是不可能的，宪兵队是什么地方，肖鹏太清楚了，到那里救人，不是虎口拔牙，是掏心。只有等待别的机会出现。但是营救李卫却是可能的，陆军医院虽然也是戒备森严，但那毕竟不是军营。只要是日本人都可以进入治疗，伪政府的高级官员也可以进入，这就有了缝隙。如果要救李卫，就要在他出院之前，一旦转入宪兵队，也就难于上青天了。脑子里被这些事物塞满的肖鹏，怎么会有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直到季长春说话，他才注意到对方的表情，知道自己怠慢了对方，脸上表现出了歉意。“实在对不起，季部长，是些刻不容缓的事，让你久等了。”

听见了肖鹏的真诚道歉，季长春懊怒的神色才平缓下来。“坐吧，有些事还要和你谈谈，希望我们能达成共识。”

“只要不是那件事，好说。”肖鹏心里想，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掏出烟，要递给季长春。见季长春摆摆手，表示不会，就自己点了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脸上现出舒服的表情。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西河的失败，总要给上级一个说法。这里有我们的责任，也有你们的责任。关于这一点，你不会反对吧？”这一次季长春倒没有绕圈子，直接把话挑明了，他多少已经摸到了肖鹏的脾气，知道他讨厌绕圈子，讨厌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更讨厌那些不必要的客套。

“当然不会，实事求是的讲，我们的确有责任，这不需要隐瞒。”肖鹏回答，他从来也没有避讳这一点。比如同意彭述怀去山芋子组织干部撤退，他就悔断了肠子。他为什么没有想到，鬼子在几条线上都会投入重兵？为什么明知道把干部都救出来，凭他们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还要四下分兵？以至于差一点连谭洁他们都陷进去，幸亏方梅出现了。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贪大，贪全，这就是不智，不明。

可是肖鹏并不清楚，他说的责任，和季长春说的责任是两回事，季长春指的是战略上的，而肖鹏说的是战术上的。南辕北辙，差得远呢！

“肖队长，你担任领导工作的时间也不短了，按你的能力，早就应该担任更重要的职务了。你想过没有，是什么原因耽误了你的进步？”季长春从肖鹏的脸上看出来，他并没有理解“责任”二字，但他不能捅破，心里只有苦笑。这个看似聪明的人，在政治上有着巨大的缺陷，对官场的规矩是一窍不通，难怪他在学生运动时就是领袖，到今天才坐到支队长的位置上。一点不去揣摩上级领导的心里，不去迎合上级领导的喜好，不肯为上级领导分忧解难，哪个领导会喜欢？领导也是人，领导也会犯错误，到了该你去牺牲的时候，你必须牺牲，因为保住了领导的席位，你才可能东山再起。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懂，看来只有迂回地去说了，希望他能知道自己的苦心。“肖队长，在你看来，人有没有高低之分，贵贱之分？”

“从宣传的角度来讲没有，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不但有，而且差距很大。比如：一个科学家和一个普通民众，就生命而然是一样的，都只有一次。但是对社会的贡献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好，爽快，这就是你肖鹏的性格，从不隐藏自己的观点。”季长春高兴了，他认为肖鹏既然能认识到这一点，下面的话就好说了。“那么在你看来，如果这两个人必须牺牲一个，你会选择谁呢？”

听见了这样的问话，肖鹏才怵然一惊，隐隐约约知道季长春要说什么了，不快立刻表现在脸上，但是又不能不回答，也不能违心回答。“当然是普通民众。”

“很对，我也赞同你的观点。就像在战场上，当首长遇到危险，士兵首先要保护首长一样。因为士兵牺牲了，只是他个人的是，如果首长牺牲了，整支队伍就可能完了，这里有个孰轻孰重的问题。”季长春这话说的够露骨了，说出之后，他有意看看肖鹏的反应。肖鹏在政治上再幼稚，这话也不会听不出来吧！

肖鹏当然听得出来，心里感到异常愤怒。季长春的话分明在混淆是非，把不是当理说。“人的价值和职位有关么？谁规定了，官大的就一定对社会贡献大？像纣王、秦桧官够大了，他们非但对社会没有贡献，反而余毒一方，为害无穷。再说还有个是非问题，一个正直的普通人，远比那些贪官污吏更应该活在世界上。想让我拿原则做交易，那也特小看了我肖鹏。”想到这，肖鹏冷冷的说：“如果是我，我要看看那位首长是不是值得我去牺牲，假如他是昏官、贪官，我就不会去保护他，更不会牺牲了。”

季长春听了立刻怔住了，肖鹏这话分明是在发表宣言，表明了自己不肯妥协的态度，他的心沉入了海底，明白刚才的一番说辞白费了，心里是异常的恼怒，但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的说：“人各有志，对是非的见解也会不同，我们不谈这类问题了，太深奥。”他把话打住了，从桌上拿起水杯，装作口渴的样子喝了一口，其实他是在给自己一点时间，想想怎么能击败肖鹏。从肖鹏的表态上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让这个傲气十足的家伙屈服简直是难于上青天。既然此路不通，那就另寻别的途径。敬酒不吃那就只好让他吃罚酒了。“有几件事想和你核实，你不会反对吧？”

“请说，我会如实的告诉你。”肖鹏并没有看出他内心的变化，也没有往自己身上想，所以回答的十分爽快。

“听说，你和一个日本姑娘关系不一般，她还救过你？”季长春说，本来柔和的目光变得犀利了。他想看看，当他提出这样敏感的问题，肖鹏还能不能理直气壮，面不变色。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是我先救的她。”肖鹏说，目光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假如在平时，别人提起这件事，他会当作故事讲给对方听，脸上甚至会带有幸福的笑容。要知道，这种艳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何况秀美是那么漂亮。但是话从季长春的嘴里出来，前面又有那样一番谈话，他就是再愚钝，也能闻出里面的味道。因此说完前面的话，他又补充说：“只是我当时不知道她是日本人。”

“心虚了？”季长春心里想。“她是丰臣秀洁的女儿？”

“是！”肖鹏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眼神不觉跳了起来。他明白了，季长春是先礼后兵，他早就准备好了“武器，”一直在秘密的调查他，想着，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他在前面呕心沥血的工作，别人在后面算计他，这让他感到阵阵心冷。此时如果季长春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会不顾一切的反击他，这就是他的性格。

“也许你们是清白的，也许她是个好姑娘，但是还要注意，她毕竟是丰臣的女儿，有些事谁也说不清。”季长春像是长者在规劝孩子，只是话里面有骨头。

肖鹏自然听得出来，但他却无法反驳，因为对方用的是“也许，”这就是官场用语的技巧，能左能右。可是和日本人有关系，又是那样一个日本人，这本身就耐人寻味，等到找你毛病时，即使扣不上你通敌卖国的帽子，扣你一个立场不稳，是非不清的帽子，也够你喝一壶的，到时候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有了这样一个嫌疑，在对你提升使用，组织部门当然要“慎重”了，组织部门这一“慎重，”你的前途也就差不多了，肖鹏哪里会不明白这里的厉害关系，也知道季长春“点到为止”的用意。此时只要肖鹏能“顺应时势，”这一切自然都成了子虚乌有，否则自然是“底潮”了。可是肖鹏天生就是宁种，绝不会在别人的威胁下屈服，更不会拿自己的良知做交易，所以对季长春的话，只是报以一笑，不做任何回答。

季长春见肖鹏在装傻，知道他不愿意屈服，就又捅出了第二刀。“听说在鬼子扫荡之前，你把防守张庄的，杨万才的主力部队替换了，换成了许放的新兵大队？”

“是，因为鬼子的炮火十分凶猛，即使放上主力部队，也挡不住鬼子的炮火。”肖鹏回答。

“这么说，你的目的是保存杨万才的主力？”季长春说。

“是这样，”肖鹏点点头，认为没什么不妥。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是为了保存主力部队不受损伤，那为什么把杨万才的大队派出去支援李卫？难道保卫国民党的利益，比保卫我们自己的利益还重要？”季长春说到这站了起来，目光锐利的看着肖鹏，他要看肖鹏怎么回答。

肖鹏真的怔住了，他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考虑国、共两党的关系那么微妙，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定要慎重，不能给人留下话柄。只想着李卫是在攻打鬼子的酒精厂，是破坏敌人的物资供应站，对抗日有利。当季长春把这件事提出来，作为攻击他的武器，他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不觉后背冒出了冷汗。国共的关系谁都知道，那是水和火的关系，他这么卖力的帮助李卫，对方完全可以说，他是在有意讨好国民党，这可是有关立场的大问题。就算肖鹏的胆子再大，他也能掂出这里的分量，能不冒汗？他窥视了季长春一眼，见他脸上浮现出了胜利者的笑容，潜藏在心底的傲气又涌了上来。“怕什么？心底无私天地宽。我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就是为了抗日。”“这件事我可能欠考虑，但是出发点是为了打鬼子，你可以问别人，我和李卫并没有私交，和国民党更没有来往。”

“这一点我们会调查的。但是你必须承认，杨万才的大队，战斗力远远强于许放的大队。如果你不把它调走，鬼子即使能够攻进根据地，推进的速度也不会这么快，那么很多干部就会安全的撤出来，彭部长也就不可能被捕，造成今天的被动局面，你不应该负主要责任？”季长春词锋锐利的说，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会再给肖鹏留有余地了。

“不是这个道理？”肖鹏火了，他明明知道对方说的不对，一着急，理由却说不出来了，憋上得脸色徘红。

“就是这个道理。由于你随意的撤走杨万才的主力部队，指挥失误，才造成了这次的反扫荡失败，你应该承担主要责任，必须做出深刻的检查。”季长春说完，不再理肖鹏了，推开门离开了屋子，屋中只剩下了目瞪口呆的肖鹏。肖鹏这才知道，玩技术的，为什么干不过完政治的，人家那两片嘴，那是锋利的刀。肖鹏沮丧的垂下了头，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