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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河山1938/1940 作者:汉阳造 更新时间:2011/6/25 20:54:58

第一节

韩麟春终究还是看走了眼。出身书香宅第的我,骨子里却浸染着来源不明的纨绔气:我并不怕死,但这无关勇敢;我痛恨日军,却扯不上爱国;我整夜整夜地梦到楚芊,可当着她和楚伯母,却永远漫不经心;我偏执地揶揄一切上峰的命令,像祢衡一样愤世嫉俗,可却甚至带不好一个排,更别说是一个连、一个营。

从每一个想得出的角度上比较,我都不是徐泊的对手。他五岁就开始抄咏《少年中国说》,六岁就能合上书“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十二岁时在他“楚伯母”和“芊妹”眼前已然彬彬乎如同一个落了榜的童生。而我,则多是扯着楚芊的虾米**恐吓:“快说,你爸的马牌橹子藏家哪儿了?”

最要命的是,徐泊也不怕死。不但自己不怕死,更不怕让别人去死。“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我读着不过尔尔,徐泊竟能品得痛心疾首。我相信,如果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指挥一个团、一个师,甚至一个军为取义而不惜玉碎……想着就让我浑身起棘。我最常对部下吼的可是:“滚回去!”哪怕此刻我的头上正架着挺鬼子的机枪。

我独来独往、没肝没肺。去年天津沦陷后,我一声不吭地离开北洋工学院,独自南下保定投军,害得与家父有旧的茅院长几次写信到南京,痛骂我“行前却不瞻后,妄为而负师恩”。

我的“劣迹”多得同徐泊的“良行”一样罄竹难书,可这些似乎都无法动摇楚伯母对我的疼爱。早已经看穿女儿心思的她,那天几乎是把楚芊轰出门送我一程。

从楚家到巷口,不过百米,楚芊却一言不发地扭跶了大半个小时。好容易挨到巷口的路灯下,她还是用食指紧紧勾着我的肩带,不说话也不放手。

“好了,芊妹,送哥千里终须一别,哥走了。”我一边学着徐泊的语气,一边目光游移、心怀叵测……突然,楚芊哇地一下哭出了声,边哭边往回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想落荒而逃,腿却踩着地雷一样不听使唤……

“徐渡,不许死!”黑暗中,楚芊停住脚,背对着我恶狠狠地命令。还没容我答应,就又继续一路小跑着消失在巷子的深处。

第二节

楚芊也不怕死。

其实,当我们还在向刘家湖开进的时候,楚芊所在的一一四旅二二七团,就已和守备茶叶山的日军第五师团第二十一旅团片野联队杀得尸山血河。

茶叶山又名嵯岈山、茶芽山。山虽然不高,主峰不过两百来米,却自始至终为两军所必争:它不但与日军盘踞的汤头镇隔沂河相望,更直接关乎五十九军左路攻击部队的侧翼安全。一旦无法攻克或是得而复失,十四日四时强渡沂河的三十八师一一三旅六七千人,就将无遮无拦地暴露在来自身后的日军炮火之下。二二七团团长杨干三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早在大部队行动前,他就向军部申请率先夜夺茶叶山,关上三十八师这扇脆弱的后门。

然而,当攻击部队集结完毕准备向山上的守军发起攻击时,这位从连排长一路打过来的苏北人,才痛苦地发现,夜袭所带来的优势实在是微乎其微。眼前的这座石头山,早已被处心积虑的片野定见,改造成了一座层层设防的堡垒:日军不但在山脚下构筑起第一道防御工事,并以半山腰的小庙为中心,横向展开第二道防线,更在山顶修筑了一个巨大的土石碉堡,驻扎着足足一个中队。整个茶叶山,沟壑纵横、半永备工事星罗棋布。就仿佛日军打算长期赖在这里不走了。

守备第一道防线的日军以轻武器为主,真正的威胁来自半山的迫击炮阵地和山顶堡垒中的七十五毫米俯射山炮。探明了敌情,杨干三首先调集全团的野炮和迫击炮轰击日军半山小庙,随后炮火向山顶堡垒延伸覆盖。炮火准备之后,突击连顶着第一道防线里日军密集的机步枪火力发起攻击。

冲锋、肉搏、反击、再肉搏、再反击……双方的士兵整班整排地倒在了子弹和刺刀下,尸体层层相叠,战壕夷平、泥土尽赤。单单那座半山小庙,就多次易手,墙体弹孔密布,战亡者在墙边或立或倒,鲜血染墙……与此同时,由苏北救亡民众和左邻村庄老百姓自发组成的战地救助队也穿梭在前线与后方之间,抬救伤员、搬运弹药。

在络绎不断的救伤队伍中,杨干三发现了楚芊,这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回去,回后方去!”杨干三急得额头青筋暴现,一面隔着老远冲楚芊挥手咆哮,一面气急败坏地命令贴身警卫:“把楚学生给我送回后方,告诉他们谢队长,妈妈的老子再在前线看到这丫头一次,回去就把他个谢秃子军法从事!”

半个多月前,一支中美记者团造访了淮河北岸与日军对峙的五十九军阵地。一个叫史沫特莱的美国女记者一眼就发现了二二七团阵地上忙前忙后的楚芊,和与她一同参军的同学丛慧。记者团回去后不久,《新华日报》和《申报》相继刊发了署名配图文章,题为“华军军花,绽放淮北”。照片上的楚大小姐飒爽戎装,堪作战地红颜。文章一经发出,惹得不少狂蜂浪蝶、豪门阔少争相打探,甚至把寻人的电话打到了三十八师师部。就连家母也是看到了新闻,这才忙不迭地托人打听这位未来儿媳妇的下落。

一头雾水的杨干三接到了旅部打来的电话,这才知道二二七团竟然金“伍”**,不但专门去救护队看望了这位战场之花,还特地关照救护队长谢重理:只要战事一开,就不许自己的这位同乡大小姐踏上前线一步。陈芳芝不明就里,屁颠颠地跑来要人,自然也遭了杨大团长的白眼。

此刻,整个茶叶山已尸横遍地,俨然成了一台四处弹片横飞的巨大绞肉机,把双方士兵几十几百地吞噬进去。更令杨干三担心的是,日军一旦从山上反冲下来,不但全团有溃散之虞,就连这忙忙碌碌的近千老百姓也难以幸免。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实在没心情和这位不知死活的丫头口舌,只得派人把撅着嘴一脸不甘的楚芊先押回后方再说。

第三节

比起二二七团的苦战,我们的惨胜几乎算得上幸运。只是这种“幸运”并没有维持太久。就在三十八师师部进驻刘家湖的第二天,被打急了眼的板垣,终于还以颜色:同样是夜袭,同样打我们一个猝不及防。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夜,日军第二十一旅团第十一联队突然从我一一二旅与一一三旅之间的结合部突入,并西渡沂河,直取我军刘家湖、苗庄一线。刘家湖外围的二二八团三营措手不及,仓促构筑的阻击阵地被迅速突破。全营只得回撤,而我和我的连也在其中……

“没这样干的,一点不客气,居然照着我们的路子重来一遍……”我一边心里骂着,一边跃过一间没了猪的猪圈栏杆,身手矫健。身边跟着的五六个兵,除了白药,都不熟悉。日军子弹噼噼啪啪地打在猪圈的烂瓦篷上,不时溅起火花。

“连长,方向不对啊……”白药气喘吁吁地正从酸气滔天的猪食槽里拔出一只脚。

“方向?还他妈的屁方向,这不是撤退,这叫逃,懂吗?”一想起小鬼子正坐在我的阵地上,吃着我们还没来得及下筷子的晚饭,我就一肚子晦气。

我们的确在逃,我的学校在往西逃,我的父母在往西逃,无数穿着军装的和没穿军装的人都在逃,丢了北平我们还有上海,丢了上海我们还有南京,继而还有武汉,有广州,有西安……

日军似乎已经停止了追击,只是零星地东放一枪西放一枪。估计他们也累得够呛,不累才怪,我们逃都逃累了。

我一偏头,示意所有人撤进身后的院子。白药把长枪背到身后,只把枪刺攥在手里,蹑手蹑脚摸到正门边,我端着花机关紧随其后,剩下五个人继续蹲在猪圈里等我的信号。

这是一座孤零零的两进宅院,前院一厢一柴、后院的正房盖了两层,看起来屋主家境不错,多半是个乡绅。

宅子静悄悄的,我估么着应该没人,就让白药招呼外面的弟兄进来,自己摸进里院。

正房大敞着,像是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我示意大家隐蔽,自己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静,静得瘆人。

我一步步地往屋里蹭,正打算回身示意大家平安,突然脚下一绊,矻嚓一下摔倒在地,花机关也摔脱了手。“真他妈倒霉!”我心里暗骂,一边**绊倒我的东西……这一摸,直摸得汗毛倒竖。是人,僵硬了的死人!

听着里面有动静,白药他们端着枪冲了进来,黑暗中几乎把我再次撞倒。

“哪样啊,连长?”“死……死人。”我的声音在发抖。白药哆哆嗦嗦打着了火折子,用手拢着生怕火苗大了透出光去。我终于看清了,死的是个花白胡子的枯瘦老头,被绳子绑着坐在堂屋的**,棉袄上三四个被血浸透的窟窿,显然是刺刀捅的。他的两眼怒视、牙关紧咬,仿佛还在忍受巨痛。

“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所有人都压低了嗓子骂着,南腔北调但都咬牙切齿。

“长官,要不咱换个院子……”一个兵建议。“换个屁,黑灯瞎火的,你不怕摸进鬼子裤裆里?就在这里过夜!”我没好气地命令他和白药把老爷子连着椅子一块搬到院子**,然后叫所有人上楼。我的用意明摆着,那就是告诉后面再进来的敌军或是友军,此处已是人死屋空。

“走啊,你他妈的磨叽啥呢!”我不耐烦地催促白药。他没有回答,借着院里的微光,我看见他正双手合十,冲着老头一躬到地。

第四节

对处境不明的败兵来说,夜很长。

我把手头的这几号人排了岗:两人一班,一个监视窗外,另一个则专门负责楼下和院里的动静。最让我不放心的反而是白药,他近乎偏执地老想把木梯抽上二楼,被我一再喝止。

院里摆着一个死人,正房的楼梯却不知所踪,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我看过《三国演义》,玩过“华容道”,听过“捉放曹”,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在抖机灵玩心眼方面,中国人的天赋与生俱来,就算全体小日本都来中国补课,也得再学上三五百年。

“知道七擒孟获吗?”我不怀好意地问这个转不过弯的云南兵。

“七、七哪样……?”黑暗中白药的回答十分无辜。

我想笑,可又实在没有笑的心情。

……

梦,一个梦接一个梦。睁开眼,却了无记忆。我摸了摸,枪还在。

当值的两个家伙竟然都睡着了,让我很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日军也要睡觉……

我轻轻踢了踢窗边的哨兵,那家伙像被人踩了尾巴般地惊起,几乎把枪掉到地上。“嘘……”我示意他安静。“对,对不起,长官,额实在太、太、太困了。”他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陕西的?”“临潼人,长官。”我故意岔开话题,以平复他的惶恐:“叫啥名儿?”“马立仁,长官。”

“放松、放松……”我努力让语气平和一些,“看你也不像老兵,当兵图个啥,不知道打仗会掉脑袋吗?”“为活命,长官……”我有些意外。“当兵有饭吃,还有饷钱。额弟妹八个,一半靠额寄钱养活。”我不禁语塞。

“为活命”!如果是在一年前,我绝对会对这个回答嗤之以鼻。

那时候,委员长在广播里号令天下:“如果战端一开,则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那时候,无数的魏小叫们慷慨从军、又慷慨赴死。

而现在,我们拼刺刀是为了活命,挖战壕是为了活命,踏着同袍的尸体冲向敌阵也还只是为了活命……有尊严地活命。不再冠冕,不再空洞,简单、本质,退无可退。

“你睡一会儿,我替你顶一岗。”

“长官,额保证再也不敢睡了……”马立仁诚惶诚恐、将信将疑。

“少废话,是命令!”我的语气不容争辩。

“别打呼噜……”我又补上一句。

第五节

对张自忠和板垣征四郎来说,夜实在太短。

整宿坐在作战地图前的张自忠心急如焚。日军突入五十九军腹地,情势已是凶险无比。一一四旅在茶叶山和刘家湖两地陷入苦战,三十八师只得将已东渡沂河的部队紧急回撤救援。黄维刚又一次打来电话:双方在茶叶山反复争夺,阵地多次易手,二二七团伤亡极大,一一二旅的两个团和一一三旅李九思部二二六团也已经拉了上去;而在刘家湖方向,日军自夜袭突破外围阵地后,已突入村子东半部,目前与二二八团陷入对峙,似在调集重火力,估计天亮后会有大动作。为此,三十八师已急调二二五团增援刘家湖,以图固守。

“军长,我现在手头实在没人了,能不能从一八○师调部队过来,一个营也行啊。”黄维刚显然已经打红了眼,在电话那头半哀求半嚷嚷。

“没人?那现在给我打电话的是什么人?”张自忠很少用这种语气训斥自己的这位爱将。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片刻,似乎重新恢复了镇定“……明白了军长,我这就亲自带着师部警卫连顶到前面去。”说完,电话匆匆挂断了。

刘振三的电话紧跟着又打了进来:遵照军部命令,一八○师已过河部队正紧急渡河回援,只留下三十九旅刘照华的七一五团,包围监视突入苗家庄的日军。

一切似乎正回到战役的起点……然而,张自忠知道,大门正在合拢,围歼板垣师团的最后时刻即将到来。

板垣征四郎也开始意识到这一点:自己派出“奇兵”极有可能正在步入危局。支那军队放弃头一天的战果,几乎全部撤回沂河西岸驰援,苗家庄方面又迟迟没有进展……“现在,只能祈求天皇洪福关照第五师团,让我军在夜里把尽可能多的火炮输送到沂河西岸。等到天亮,只要等到天亮,大日本的空军就可以再次发挥威力,支那军队将在我的立体攻势下全面崩溃。而假如这一切都无法奏效,那么……”第五师团师团长瞟了一眼站在作战沙盘边愁眉苦脸的参谋长西村利温大佐,自从长野右一郎联队长率部攻击刘家湖不幸受伤之后,长野的这位同乡兼帝国士官学校的校友就像换了一个人。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拯救自己了,一旦此役战败,等待自己的,很可能唯有切腹一途。

“此刻,梅津那帮家伙一定正捧着第五师团的最新战报欣喜若狂呢。”板垣恨恨地想。

第六节

炮声、密集的炮声,弹身几乎贴着屋顶呼啸而过。

从窗板的缝隙中看去,日军阵地近在咫尺,士兵密密麻麻地趴满本该由我们来趴的战壕,一名单腿跪地的尉官手按军刀刀柄,脸色严峻。

“白药,盯紧前窗!马立仁,你守在这儿,其他人,抄家伙!”我本能地下达着命令,尽管这显得十分徒劳:七个人,一挺弹药只剩半仓的花机关,三条步枪,几颗手榴弹,六只手……这一小撮人已经寒碜到即使自杀都要被日军嘲笑。

有武器的反倒镇定,而空着手的只能浑身满地地乱找,直到确定不可能从自己或是同僚的裤裆里翻出任何能令鬼子惭愧的凶器

炮击在继续。就像日军打算用光所有的弹药储备好空着手回家

“连长,额说他小日本在等啥,炮都打成这样了咋还不冲锋?”陕西佬睁一眼闭一眼地扒着缝往外瞄,提的问题十分具有建设性。

好在答案很快不言自明:人家在等坦克!

没错,就是在等它们:四辆丑陋的九五式坦克和一辆“豆”式,象屁股冒烟的巨大甲虫,喘着粗气爬上阵地。吱吱扭扭的履带声中,我们和房瓦都在战栗……

与此同时,数目不详的日军飞机也飞临我们头顶,如同一大群振翅的黄蜂……短暂盘旋之后,日机开始尖啸着俯冲、一枚接一枚地投弹,然后拉起、然后再次叫嚣着俯冲、扫射。

日军阵地开始欢呼,士兵们从战壕中站起身,朝着天空挥舞军帽、钢盔,或是干脆抛向半空。

我看得目瞪口呆,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此刻,毋需多少丰富的想像力,每个人都不难在脑海中勾画出这样一幅悲惨的场景:地面阵地上,日军坦克肆无忌惮地推倒一堵堵院墙,追逐、**失去了掩护的中国士兵;半空中,弹仓已经投空的轰炸机晃动着机翼来回扫射,不依不饶。航炮的弹壳冰雹一样洒落地面,冒着烟翻滚、跳跃……而我们的同袍正一批批麦穗般中弹、倒下……很多年以后,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站出来说:“落后就必定要挨打!”而我也总会在心中默默地反驳:没有挨过打,被打得肢残腿断、鲜血淋漓,又怎么会知道落后的可怕。

此刻,我们感到庆幸,我们不在外面;

此刻,我们感到羞愧,我们不在外面;

此刻,我们甚至充满愤怒,我们不在外面!

我从马立仁胸前摘下一颗手榴弹,拧开尾盖儿,扯绳、投弹,然后一气呵成地侧滚到墙边……所有人终于恍然大悟,纷纷连滚带爬着挤进墙角,手脚麻利的甚至还有时间捂上耳朵。

轰隆,一声来自我们屁股下面的爆炸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摇晃……我作出了此刻我唯一能采取的防御:天衣无缝地炸断了楼梯,天衣无缝地把楼下弄成一片狼籍,天衣无缝地让家俱的碎片冒出缕缕青烟……

想必在足以把整个村子掀翻的连续爆炸中,日军不会留意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这点儿动静。

现在,我们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全;

现在,我们已彻底进退失据,只能固守待变,或者说生死由天。

没有人说话,我们只是恶狠狠地彼此对望,愤怒而惭愧。

第七节

浅野吉中大尉用尽最后的气力,从自己的坦克炮塔探出身来。

昨天黄昏时分,浅野接到国崎旅团长的命令,要求他率领一个战车中队连夜渡过沂水,去支援二十一旅团在刘家湖方面的进攻。

半个小时前,当战车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碾过支那军的防线时,一切都像演习一般轻而易举。他甚至听不见支那机枪打在车身上的砰砰声,就顺利地推进到据说离支那军指挥部不足百米的这里。然而,等待他和他的战车小组的,竟然是所有这一切的终点。

这究竟是些怎样的对手啊?就在四个月前,浅野的战车中队跟随国崎支队从南京的浦口突破,彻底截断了几十万支那军队的退路。当战车开进南京的太平门时,他亲眼目睹了还穿着草鞋的支那士兵,整排甚至整连地跪在路边被一个个斩首。在他的家乡,杀死一头牛尚且需要缚住四蹄,而这些支那人就那样安静地跪着,既不反抗,也不哭喊。

这真是一个沙砌的民族,一支沙砌的部队,一座沙砌的首都。

那时,他几乎和那些站在城墙上高呼天皇万岁的士兵们一样,相信战争即将结束,而自己也将带着攻破敌人国都的荣耀回到家乡……

然而,此刻,他和他的中队却完全落入据称只是支那地方部队设下的陷井:假如第一发命中战车履带的炮弹还可以归罪于支那炮手的运气,那么接踵而至的一连串炮击,已经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支那军的溃退,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致的圈套。

浅野抬头看了看天空……假如没有子弹的呼啸,没有爆炸腾起的硝烟,这里的天空和广岛一样空旷……只是,天空为什么是血一样的红色,难道这就是武士的黄昏吗?

浅野吉中的身体无力地挂在炮塔外,一颗步枪子弹击碎了战斗帽上的风镜,也击碎了他的前额,鲜血汩汩地顺着脸颊喷涌而下。

不远处的水塘边,直部平秀少尉的战车炮塔已经烧成了褐红色,车内还在不断传出车载弹药沉闷的爆炸声。

第八节

日军正在增援。

从我们藏身的位置看去,新上来的士兵正在纷纷解下背具……那意思我明白,用我们的话讲: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攻不下敌方的阵地,就不打算活着回来睡觉。

“大家听好,日军正在增援,现在我必须去通知前线长官,免得被鬼子得了便宜。”白药想张嘴,我没给他机会:“你的鸟嘴给我闭上,等你把事情说清楚,板垣龟孙子都打到徐州了。”我扫了一眼大家,接着说:“天黑后,我要是没带着人回来,你们就突围摸出去;如果咱的部队开始反攻,也一样……我不想你们死在自己人手里。”

我把花机关背到身后,正打算从没了梯子的楼梯口跳下去,陕西佬在背后叫我:“长官,等一等。”我回头一看,几个家伙全都歪着脖子站了起来(房顶实在太矮了),把身上仅有的几颗手榴弹解下来集中到马立仁怀里。

“不用了,留着吧,如果老子回不来,突围的时候你们用得上。”我挥挥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手一撒,跳了下去。

刘家湖村子的**,两边的士兵们正隔着水塘激烈对射,水塘边双方已积尸数百。剃着短发的三十八师师长黄维纲,正趴在掩体后观察日军阵地。突然,一个人扑嗵一声躺到他的左边,像根放倒的房梁,激得掩体里黄土四溅像着了炸……

“娘的……”黄大师长气急败坏,他一边从炮队镜里拔出眼来,一边赶着面前的尘土想看清来人是哪个没大没小的家伙。

方头方脑的杜兰哲一手撑头,正睡佛一样笑呵呵地冲着他乐。

“是你个没正形的石头脑瓜子啊,”黄维刚的火气顿时消了一大半,“说,你不跟着军座用你的大脑袋挡枪子儿,跑老子这儿来干什么,莫非你看老子打得辛苦,想去投敌?”“别、别啊,黄老大,您老人家往俺老杜头上扣屎盆子真真眼儿都不眨伸手就来啊。”杜兰哲哈哈大笑,接着说,“还是军长心疼你,怕你扛不住小鬼子的飞机坦克,率队投了敌,所以派俺带了一个连来增援……军长说了,你要不待见俺这一个连,俺可以去找刘师长。还说你黄维刚要是有了二心,可就地正法以正军威。”杜营长也借势满嘴跑火车图个痛快。

“说正经的说正经的,军长现在在哪儿,一八○师现在情况咋样?啥时候总攻?小鬼子又是马蜂又是屎壳郎地把老子欺负惨了,命令再不来我可就自作主张领着人冲锋了。”杜兰哲知道这位以打仗剽悍著称的黄大师长绝对是说得到干得出,忙不迭地阻止:“别介啊,军长这会儿估计到了三军团指挥部了,啥时候反攻俺说不好,不过徐参座也在一起,估计差不离了。至于刘师长那儿,俺没顾得上去就直奔您老人家这里了,要不我现在过去帮你瞅瞅……”杜兰哲嘻皮笑脸地问。

“不说废话了,”黄维刚脸色一正:“我估么鬼子在正面挨了打,很有可能想着从右翼小树林里迂回包抄老子的后路,你赶紧领着你的烟鬼连,给我堵在那里。老子现在实在派不出人手,他刘文修也快打成光杆团长了。”

看杜兰哲领着人去了,黄维刚又薅过来一个传令兵,“去,通知机枪连,一会鬼子飞机再来,别他娘地满天浪射,三五挺机枪瞄着一架打,小鬼子的脾气老子算摸透了,只要干下一架,剩下的连屎都来不及拉就得往回蹽。”

第九节

见到黄维刚的时候,他正冲着眼前的一具尸体发楞。那个倒霉蛋仰面躺着,半扇脑袋被日军飞机的航炮炮弹打飞,脑浆鲜血喷了一地。从他胸前的背心式弹药携具来看,不是警卫员就是传令兵。

“这小子跟了我差不多三年……”黄师长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不过几乎一扭身,就又恢复了以前的山大王嘴脸,开始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我。老实说,我现在的模样已经不像是交战双方任何一边的,倒更像是个打完仗发死人财的刁民:我身后背着一把国仿MP18,双手端着一挺装弹口还卡着弹夹的大正十一式机枪,上衣口袋一边一个塞着两枚日军的香瓜手雷……

“通报!”师长的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报告师座,我是一一四旅二二八团三营二连代连长,我叫徐渡。”我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昨晚我的阵地被日军突破,我带着几个弟兄退进一个宅子。半小时前我看到鬼子正在增援,怕咱们的人着了道儿,于是赶紧回来报告长官!”我一气呵成地回完话,等着黄师长的反应。

“就你一个人回来?”黄维刚黑着脸,瞅了瞅我的身后,害得我也忍不住回头,就好象后面还跟着什么东西。“报告长官,就我一个!”确定没有人精或是鬼魂跟着,我一挺胸,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接着补充道:“半道上碰上个鬼子机枪组,正忙着换弹夹,顺手毙了一个,砸死一个……”“砸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好奇的笑意。“子弹没了,好在花机关有枪托,那个鬼子当时吓傻了,就那么……”我举着歪把子比划了一下。

黄大师长敛起笑容,一板一眼地说:“一一四旅二二八团三营二连中尉代连长徐渡,你丢失阵地,带领一股弟兄脱离战场;接着又弃手足于险境,自己一个人跑回来。念你前天跟他妈的二杆子林重杀敌有功,今天又缴获日军机枪一挺,现在免去你三营二连代连长一职,改任老子的警卫连上尉连长,你他妈的还有啥话要说吗?”显然,他已经认出了我。

我被他一通连骂带夸地彻底整懵了。“师座,我的连现在在哪儿”我左右踅摸着,周围实在没有一个看着像是警卫的,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个……“喏,前面躺着几个,这儿还有个半啦脑袋的。”

我十分失望。三十分钟前我至少还有六个兵。

“现在,我派你火速骑着我的马去临沂三军团指挥部,把这里的情况通报军长和徐参谋长,然后再给老子火速死回来!我说,你小子会骑马不?骑过驴不算啊……”“报告师座,职部打小在丘八窝里混,只骑过马、没上过驴!”我得意洋洋、信心满满。“师座,干嘛这么费事,不是有电话吗?通讯营不会也死光了吧……”“让你去就去,少他妈废话!”

忽然,黄维刚似乎又想起什么,连忙叫住正打算去找马的我:“你的弟兄躲在啥地方?俺老黄可从来没打过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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