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十一节

战争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晚饭前，一直死不见尸的白药们也从二二八团那边找了过来。连日没有战事，这些兵油子也开始涣散。混饭吃的马立仁、娘娘腔儿刘泰舟，还有几个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一群游手好闲的东西把个小院重又挤得满满当当。

眼不见为净的楚芊早已躲得不知去向，倒是丛慧执着地把脏兮兮戳在伤员跟前抽烟的家伙往外赶。可这些厚脸皮往往才轰出去一个，又钻进来两个……

小洋车，不，应该称魏排长，走在人群的最后。跟烂丘八们不同，他坚守了读书人的斯文底限：深吸一口之后，把烟屁股留在门外，自己七窍冒烟地走了进来。几天不见，因为在刘家湖单枪匹马端掉一辆日军坦克，而被刘文修团长破格擢升为三营二连一排代理排长的魏小叫，已然有了几分官威，再也不是那个吹不响号，只能帮林重书报平安的小洋车了。

丛慧无助地凑近我：“楚芊家的，能不能劳您金口，让这些混混子、兵渣子回去几个，都快坐到伤员身上了，再说一下多了这么些大嘴，病号饭倒是上还是不上啊……”

我还没说话，林重已经很豪迈地站起来，对大伙喊话：“我说你们这些板么日的臭兵痞、烂丘八，快给老子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二二七团说了，没备你们的晚饭。”

于是一伙人跟来时一样，又忽忽啦啦地转身往外挤。林重叫住了魏小叫，白药还在磨蹭，被他瞪了一眼：“死卖药的，还呆着干嘛，现在长官们要商量军国大事，你个板么日的再赖下去以刺探军情论。”

白药嘀咕了一声，他几乎是郑重地把一个小药瓶塞到我手里，然后才转身没入乱糟糟往外走的人群。

“徐渡，以你的判断，龟儿子板垣还会来打临沂吗？”林重已经一本正经，“我怕再这么晃下去，不用鬼子来，咱自己的这些个玩艺儿就要上房下井祸害老百姓了。”

“我看，就这两天，临沂的好日子就该到头了。”对此，我至少有九成把握。

“哦，你说日本人又要来了？你凭啥这么说？”林重看着并不意外。

“很简单，咱五十九军上万人往费县去，他板垣又是斥侯又是飞机的会不知道？等他喘过气来，就打成半残的三军团和咱们一一四旅这几千号人，哦对，还有那一两千歌儿唱得不错的学生队……你是板垣你来不来？”我头头是道，林重皱着眉直嘬牙花子，魏小叫也一脸愁容。

“两位，依我看，日军几时来，跟滕县战事有直接关系。”我接着分析。

“我在军部看过津浦路战区地图，板垣自东北向西南、矶谷由北向南，既是会师徐州，也少不了争功的嫌疑。现在咱们把板垣扛住了，就得看滕县了。滕县要顶住了，很可能两边都会陷入僵持，或是两股日军转而合攻一处；滕县要是丢了，板垣多半会对临沂发动最后的猛攻，赌一把运气。但是时间不会太久，只要我们扛住头几轮，他就有可能不得不分兵到矶谷那边。”

“假如滕县陷落，你凭什么断定板垣会先打临沂，然后打一阵就得分兵出去？”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我们仨儿着实吓了一跳。林重和小洋车电击了一般蹦起来立正、敬礼，我两腿上大大小小的外伤刚刚缝合不久，情急之下不但没能站起来，反倒疼得自己直抽凉气。

“旅长好！”“旅长好！”

“坐下、还坐下，你，继续。”一一四旅旅长董升堂示意两人原样坐下，自己单手撑膝地望着我，一副求解的模样。

“……如果滕县被矶谷占了，板垣眼见打通津浦路的头功泡汤，一定会拼了命再回临沂赌上一把。攻入临沂，他还有本钱跟矶谷较劲。如果又被我们挡路，就算他不甘心，日军大本营也会责令他至少抽出一支相当力量的部队去增援第十师团，以扩大战果。我相信我这点墨水都能看到的，鬼子那边一大群他妈的帝国精英会由着自己最精锐的两个师团，玩过家家斗气儿？旅长，我见识浅，让您见笑了……”董升堂的不期而至，让本来口若悬河的我顿时怯了几分底气。

“恩……有道理。”董旅长直起腰，摸着自己毛茬茬的下巴凝思片刻，惊讶又不失赞许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叫徐渡是吗？不错不错，看不出来，有点儿脑子。”

紧接着他脸色一凛，对我们三个说：“我们已接到消息，滕县丢了，川军一二二师王铭章师长及所部五千城防官兵全体殉国。”

我们都惊呆了。

“**，我这张乌鸦嘴啊……”我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林重，你现在伤咋样？能带兵吗？”董升堂上下打量着林重，目光炯炯。

“能，旅座，抡大刀片够戗，拎着盒子炮去杀几个小鬼子没问题！”林重很有把握，魏小叫也站起身来。

“那好，我命令，”董升堂开始下令，“你们两个立刻归队，带着自己的人作好应对日军反攻的准备。记住，要外松内紧，我不希望日本人炮还没响，临沂就满街是逃难的了！”

“是！”“是！”

“至于你，养伤第一。将来你跟着军座，少不了你露脸儿的机会！”董升堂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长江后浪催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不虚，哈哈哈哈……”

三个人说着就要往外走，楚芊像打墙里冒出来似的追上林重，把手里的两盒烟塞给他：“哼，别谢我，是徐渡的钱！”说完一甩**跑了。

林重望望她的背影，又看看一脸茫然的我，突然哈哈大笑：“兄弟，好福气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