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第六节

楚芊搞不明白，一向治军严厉、对外却很护短的军长干嘛不直奔那个什么狗屁军法处，却稳稳当当地坐在临沂城防司令部里。她看了杜蓝哲一眼，面无表情的手枪营营长雄纠纠地杵在门外，两只手一左一右掐着掖进皮带的双枪枪把儿，活脱脱一尊鸠占鹊巢的门神。

院外传来喧哗的人声，本就坐立不安的楚芊飞奔到门口。几个穿保安团制服的军官客客气气正把一群人往院里领。看到为首一个戴着赛璐珞框眼镜、头发白多黑少的中年人，楚芊不禁一呆：“万伯伯，您怎么来啦？！”说着，竟一头扎到来人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所有人都愣在当下。万江轻拍楚芊的背脊，苦笑着劝慰：“芊丫头，咋能一见万伯伯就哭啊。不哭了，都是大姑娘了，让这么多人看笑话……再说万伯伯就这么一件体面衣服，回头再被你哭湿了。”

楚芊破啼为笑。她挽了万江的胳膊就往屋里拉，“万伯伯，我来介绍我来介绍……”她张开手隆重推介，“我们军长，你一定听过的，张自忠！”五十九军军长闻言欠身离座。“这是万伯伯，军医署二处的。”万江惶然抱拳，“张将军以靖国之志、御虎贲之师，鄙人万江早已如雷贯耳啊。只是，芊丫头，以后你可要改口喽——我刚从庞军团长处听说，徐州长官部已通令擢升张将军为第二十七军团军团长，以资励勉。”

“哼，什么军啊团的，我们才从军部来，咋就没听说？再说了，给我们多补点兵，多运些子弹、绷带消炎药来，比给啥官儿都强……对吧，军长？”楚芊回过头来，掠发入鬓、面露黠色。“守土保家，将士用命，自非荩忱一人之功。万处长，你这个世侄女的话，才是我五十九军的心声啊，哈哈哈哈……”张自忠颔首而笑。

这就是楚芊！大凡她喜欢的人，总能被她裹挟着彼此接纳、相互欣赏，眼下即是如此：百战名将、劳军大员、血战初捷……此等际会本已噱头多多，就算没有“金玉满堂”的无限风光，起码也该是一派“西湖醋鱼”的红香热烈，可楚芊竟三言两语之间把它搞成了“宫爆鸡丁”式的家常小炒、其乐融融。

“喂，喂……”看见杜蓝哲在门口又是挤眉瞪眼又是跺脚招手，楚芊这才反应过来：拉家常之前是应该让人家先扯扯公务、哼哼哈哈地打打官腔的……她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军长，万伯伯，你们说话，我去外面呆着……”刚走到门口，她又忍不住驻足回头，“万伯伯，我爸妈都好吗？”

“哦……好，好，都好……”

楚芊兴高采烈地蹦过门槛儿，丝毫没有察觉万江语气中的一缕异样。

“张军长，鄙人此来，系受梅司长与军医署之托，把一批救伤物资配给作战部队。这些前线亟需的物资，有些是后方民众自愿募集善款购买的，有些则是陈家庚等南洋华侨直接捐助的……凡我华夏子孙，盼望前方捷报无不如盼甘霖啊。张将军所部两克日酋于临沂，不但举国民心振奋，更一扫南京沦陷后军政界不断滋生之败亡论调，意义可谓深远……不过，”万江话锋一转，神色顿黯，“万江此来，除部、署公干外，尚有一件个人的不情之请，不知道荩忱将军可否应允？”

“哦？”初识之下，万江就托以私事，张自忠多少有些意外，“万处长尽可直说，只要无悖国法军纪，荩忱岂能不允。”

“唉……”万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外，叹口气道，“南京破城前夕，万某恰在七十四军俞济时部督检物资，亲眼见到城里的国军部队为争得一条活路，相互践踏……无论普通难民，还是官员眷属，更甚至败军官兵，因乱军踩踏、军法队枪击，以及争渡坠江而亡者，多至不可计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就仿佛是喃喃自语着一段噩梦。透过厚厚的镜片，张自忠可以清晰地看见万江的眼中已泪光盈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