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第六节

真是林彤！

我怒不可遏，甚至出离了愤怒，尽管自己也觉得这种情绪毫无来由。

林彤见我出来，先是一愣，脸上甚至还绽现了一丝瞬间的笑意，当然也只是瞬间。在她意识到衣冠楚楚的我明显打算咬人后，立刻黑了脸与我怒目相向、全不示弱。

我们就这样虎视眈眈地对峙，谁也不说话，仿佛张了嘴就算弃子投降。

这真是叫人懊恼，因为我根本无法抵挡那种咄咄逼人、揭了皇榜般自负的目光。然而，尽管我已经开始心虚，却无法退让。我们就仿佛两头在悬崖边角力的山羊，而认输的后果将是万劫不复。

“唉，”最终还是林彤先叹了口气，“真没想到……”

“什么想没想到的，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没事儿快点离开。”我终于有机会乘胜追击。跟女人拌嘴，我几乎没有占过上风，这种宿命实在令人气结。

“切，”她从牙缝里挤出某种不屑，“这是你的规矩，还是五十九军的？这里是不让老百姓呆，还是不让我呆？”

我语塞，这里完全不像是军事禁区：门口不但没有挂牌，房东一家老小还拎菜晾衣服和尿泥地进进出出，甚至两个刚才还人五人六的哨兵也不知闪到哪里去了……这两个没用玩艺儿，一到该撑场面的时候就指望不上。

“唉——”又一声近乎宽容的叹息。

本来还自觉理直气壮的我已然内荏：难道，自己真的有那么点冥顽不化？

“不跟你一般见识了……我哥他们走了，说是去接收新兵，这是我哥让给你的。本来还说你要没什么事儿，就送我回驻地，我看也没必要了。没想到徐长官升了官、换了皮，官威也跟风见涨……”林彤把目光投向一边，这更让我感到一种芒刺般的鄙薄。

她把一张搓成卷的纸条塞到我手里，然后大义凛然地回身就走，完全做到不看我一眼。

纸条上只有一串地址，除了起头的“武昌”，别的我都不知其所。倒是那一行铅笔字，龙飞凤舞、气吞山河之余，竟还挟着一丝隽秀——不是魏小叫写的，我熟悉他的字体。

林重！对，这个混球一定是听说了我就要去后方、去武汉，于是自作多情地让人把自家住址抄给我。我甚至能想像出这家伙拍着我的肩膀、豪侠气十足地大包大揽：“个婊子养的，武汉是老子的地盘，个板么日的不住家住外面就是看不起老子！”

我开始后悔，斗志也在瞬间土崩瓦解——她是林重的妹妹，而这个他妈的林重是我哥们、是兄弟！老天，堂堂书香子弟怎么竟能小肚鸡肠至此！我自卑得都想冲自己开一枪。

我感觉到身侧有人，一个家伙几乎把脑袋架到我肩上，正冲着院门外张望。我霍地拧过脸来与他四目相对……

秦副官看到的是一副气急败坏的五官，以及一对双联机炮炮口般恶毒的眼睛。他显然被吓住了，讪笑着连连后退，不料后跟却踩到另一个人的脚上。

张克侠皱着眉吸了一口冷气，伸手把呆立着的秦文煜拨开，同时冲我嚷：“还不去？！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他边训边跺脚，不知是被踩疼了，还是哀我不材、恨不成钢。

我这才醒悟过来，拔脚追了出去。

干嘛要追她？因为愧疚？我想应该是的。追上了又说什么？没想清楚。实在不行就鞠个躬，再不行就双手把匣枪递过去……相信她不至于当街就毙了我。

然而，我的胡思乱想却完全忽略了另一种可能：追不上。

当初联络处选址时，参谋长张克侠特意挑了一处城东南的僻静巷子。原因很简单：免招人耳目，毕竟原先只不过一个军级单位。联络处的小院离快哉亭不远，由于是战时，这一带已没有游人造访。出了巷口后直对着一宽两窄三条街，由于远离南门大街，商户寥寥无几，只偶或有几个乡下人，掂篮拎筐地摆卖一点食材、零吃。

我挠着军帽里的头皮，冲着眼前扇面般的几个路口犯愣，拿不定主意该走哪个方向。

“这位长官是在找我吗？”林彤的声音打我身后传来，我惊诧回身，映入眼中的是她盈盈的笑脸。

“那你是在等我？”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这种毫无城府的反问基本等于不打自招。

一步走差之后，我已不作幻想。与这种凡事尽入掌握的丫头对阵，步步为营已属不易，更罔论如此明显地授之以柄、自毁长城。

果然，林彤背过脸，轻飘飘地回了一句：“当然不是！”

她重新蹲下身，继续跟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贩讨价还价：“大叔，再便宜一点嘛，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吃，要买不少呢。”

“哎哟大小姐啊，够便宜的了。俺做的点心在南郊一带村子可是有名的，一个子儿就一大捧呢。”长相土里土气的小贩其实精得厉害，那家伙只用余光瞟了我一眼，就立刻判明了眼前的局势。他一边熟络地谢绝打折，一边麻溜地卷出两个锥形纸筒，盛了满满两筒羊角蜜。不过在交货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一下。林彤从他手里一把夺过面点，略一偏头：“钱问他要！”然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官爷，行行好，两角钱……”小贩哭丧着脸把正打算追上去的我拦住。

***** ***** *****

第二次与林彤过招儿，我不但把楚芊几天前赚回来的那点儿面子尽数输光，还额外搭上了两角钱。单就钱来说，林重没做到的，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