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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小说:河山1938/1940 作者:汉阳造 更新时间:2011/10/20 18:10:18

第四节

楚父世选疲惫地坐在居室外的折椅上,呆望着几米外的一棵樱桃树出神。

屋子是坐落在珞珈山腰众多青砖瓦房中的一间,大概之前曾被用作建造新校区的工作人员宿舍。自从首都沦陷后,国府军、政部门大都迁至武汉,九省通衢的江城已俨然成为中国的战时首都与军政中心。从南京侥幸撤出的军医署人员被安排进武汉大学校区的一幢建筑,继续维持部署的运转,临时居所与宿舍也都就近解决。

尽管今年江城的樱桃花期比去岁晚了半月,此刻他面前的这株樱桃树却已花至荼靡,落英缤纷。仍然傲立枝头的也显得有些零落,早不复半月前怒放时节芳菲如云的壮观景象。

楚世选剧烈咳嗽了两下,带着明显的胸音。

“世选,你又不按时吃药了。烟就少抽点吧……”那是妻子的声音。他欣然回头,身后却不见一人,只有没亮灯的门洞,阴沉沉地与他对望。

天就快黑了,最后一抹余辉正从云间不知觉地褪去。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事实上,自从来到这里,他已经无所期待。偶尔映入脑海的,是从南京逃出时,一路上的颠沛与不堪。

河山既破,家国流离。

几个月来,他也曾不止一次地试图回忆妻女的过往音容,却每每无功而返。只有她们的声音会在不经意时忽然在耳畔响起……他太想她们了,想到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他只有拼命地工作,用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报告、签不完的文件来充塞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分钟。

不过今天,他有些累了,咳得也较往日厉害,因此没有像往常一样留在办公桌前加班。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望向十几米外下坡去的台阶,仿佛那里随时会出现两个他早已熟稔了的身影。他苦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探手入兜去摸烟盒。

烟盒里空空如也。他忘了,几天吃住在办公室,香烟早已经抽完了。

突然,惊愕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楚芊的身影正从台阶边缘一级级升起、放大。

是幻觉?他陷入迷惑,可多少日夜的冥思苦想,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真切。芊儿不是在前线吗?那里每天都在上演尸山血海的搏杀!几个月来,他一直在为芊儿的生死而牵肠挂肚、食不甘味。

是芊儿!因为她正笑殷殷地朝他奔来,身后跟着自己的老同学万江。一定是他,是万江把芊儿带回来了!楚世选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身体却重如铅铸。

“爸!”楚芊像归巢的小鸟般扑向父亲。

“芊儿……”楚世选哽咽地答应着,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令他头晕目眩、几近窒息。

第五节

楚世选轻抚女儿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的后背,嘴里轻声地重复:“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许久,楚芊这才抬起头,泪光婆娑地端详起父亲:“爸,才不到半年,怎么头发都白了一多半了?”说着,伸手似要去拂父亲的鬓发,手却停在了半空。

眼前的楚世选,虽然始过不惑,霜染的两鬓与满脸的憔悴,却更像是个岁入花甲的老人。听女儿这么问,他只能凄然一笑,却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

“爸,我妈呢?”楚芊似乎忽然觉悟了什么,举目四下,却并没有母亲的影子。

楚世选抬起头,目光越过女儿,直射向始终远远抱手而立的万江。那眼神,似探询,又似求助。

万江轻轻摇了摇头。这一刻终于要来临了,他整个徐州之行,一直都在为这个问题纠结。现在,他只能把它重新留给自己的同窗故友。

“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对这个家庭来说,或许从此就成了百分之百。”万江伤感地想。事实上,他此刻心中的悲情,绝不亚于这位早已心如槁木的人父。

“爸,快说啊,我妈呢?”楚芊再次追问,语间更多了一份嗔意。

楚世选无奈地望向屋里。楚芊甩开父亲的手,本能地冲向屋门。万江先是一愣,接着也快步跟去。

屋里没有点灯,安静得如同一切都在熟睡。借着屋外的微光,能勉强辨认出不大的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俱:一张笼着蚊帐的床,一张抵墙而放的方桌,几把椅子,或许还有几只摞放着的木箱。似乎凝固了许久的空气中,除了春分时节的潮气,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

“妈?”楚芊喊了一声。黑暗中并没有人应答。

“妈!”她又叫了一声,依旧寂寂无声。

她开始手忙脚乱地满墙乱找。凭着本能和习惯,很快就找到了门边的灯绳。

灯啪地一声亮了。虽然光色昏黄,可对于刚刚适应了黑暗了楚芊来说,仍然显得格外刺眼。片刻之后,她首先朝床上望去。那里纱帐低挽、空无一人。接着,她的视线又投向屋里唯一的一张方桌。

桌子的手工十分粗陋,油漆早已剥落模糊,现出棕黄的木色。桌上靠墙立着一小方灵牌,前面放着一只铜色的香炉,里面的半支残香仍在冒出袅袅清烟。一支樱桃花连花带枝地平放在桌上,花瓣萎缩,显然并非新折。

楚芊一步就冲到桌前,捧起牌位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

紫檀的灵牌上,自上而下、自右而左排列着大大小小的金漆刻字——爱妻、慈母戚镜如莲位,戊寅年正月立。愧夫楚世选、爱女楚芊奉祀。

楚芊呆立在桌前,一动不动,就连万江走到桌边也浑如不觉。她的脸上,没有泪水,更不见悲戚,只是那样愣愣地捧着,愣楞地看着。

“南京失陷得太快了……那天,我本想赶回去接你母亲,可路上都是溃兵和被踩踏而死的人,根本走不动,直到迎面遇上八十七师正在败退的部队。沈师长与我有过几面之缘,不容分说就让人把我驾着过了江……”楚世选虚弱地倚在门框上,痛苦地回忆,“撤出来后,才听说南京陷落时,死了很多军人与老百姓。我也悄悄花钱雇人回南京探寻,回来说,薛家巷一带遭日军炮轰火焚,民房尽墟,已无从辨认咱家的小院了……”说到这里,他已经浊泪纵横、泣不成声,“芊儿,爸爸对不起你们母女,爸爸……爸爸多想也死在南京啊!”

“芊儿?芊儿!”万江首先发现了异样,他在楚芊的眼前急切地上下晃动手掌,试图引起她的注意。“芊儿,伯父知道你很难受,想哭可一定要哭出来啊!”可楚芊依旧目不转睛,不悲不语。

楚世选也意识到了不对,也赶紧冲上前来,硬硬地扳转女儿的身体,“芊儿,爸爸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你可不能再……”

他的话只说出了一半。因为与他对视的,是女儿放大而深邃的瞳孔,那里面了无生气,只有一种幽深与空旷。

良久,楚芊突然开口:“爸,我困了,先睡一小会儿,妈回来一定要叫醒我啦 。”说着,径直朝床边走去。

“芊儿?”楚世选的声音几近绝望。

“嗯?”已经坐下的楚芊,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己父亲,脸上的表情纯真无邪,却又令人心悸。“我困了,真的……”说完,甚至向两个不知所措的长辈莞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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