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百里神镜

房门虚掩着。郭笨聪推门进入屋内。听琴正爬在桌上，瞧那模样像是睡着了。床上躺着一人，身材娇小，再一细看，竟然是郭三，嘴里像是在嚼着什么东西，胳膊左右伸开，双腿亦伸出被外，像一个“大”字一般躺在那里，头发散开一缕，正好伸入嘴里，想是她觉得嘴里难受，却又无法将那缕头发舔了出去。

郭笨聪俯下身，将头发轻轻拔了出去。郭三“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伸手在脸上挠了几下，忽然“咯咯”笑出声来，竟然是在做梦。

听琴闻声醒了过来，转头一看，已认清是郭笨聪，迷迷糊糊道：“公子回来得好晚。”郭笨聪奇道：“我不是将你们送至丞相府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听琴一脸倦意，揉了揉眼睛，看那神情甚是无奈，道：“郭三嚷着要回来，就只好回来了。”又走到一旁洗了把脸，接着道：“郭三一直不肯睡，只是躺在床上让我陪她说话。没过多久，张夫人又去了相府，说郭三睡得极晚，甚至过了子时还没睡意，特意过去知会于我。”郭笨聪道：“嗯，这毛病非得改改不可。”

听琴道：“公子看起来精神甚佳，可是新火炮能批量造了？”郭笨聪点头道：“正是。其实还不止如此，丞相让我列一份清单，只要是我急需的，尽可在那份清单中提出。”听琴知他说的“丞相”就是自己的父亲，喜道：“爹爹终于相信咱们了。”郭笨聪点头道：“对。”又想起她说了“咱们”二字，微微一愣，心中欢喜之极。

郭笨聪取过纸笔放在桌上。听琴道：“公子现在就要写那清单么？”郭笨聪道：“对。情势紧急，早写一日，便多得一日安全。”听琴点头道：“也是。公子要写些甚么，我来执笔吧。”郭笨聪道：“好。待我想想。”说着，站在一旁开始磨墨，想了片刻，道：“先这么写，要二十人，年龄不限，男女不限，但要有一技之长，例如铸造、冶铁、锻造、机构、火油、算术、观测、天文、地理。”

听琴犹豫道：“要不就写学者二十人吧，原工部旧员优先。”郭笨聪道：“好。”听琴提笔写了。郭笨聪又道：“最好的木匠二人，铁匠二人。”听琴道：“最好的木匠已请来了，就是牛大力与牛西西兄妹。”郭笨聪恍然道：“哦，那就改为杂工五十人。”

听琴听得一愣，木匠与杂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工种，他说改就改，而且人数也从两人突然增至五十人，似乎完全未经考虑，信口就说了出来，就像他在饭馆点菜，先是要了一盘东坡肉，结果店小二说没有这道菜，于是他说“既然没有东坡肉，那就来十斤烧刀子，外加两斤咸盐”，此话任由谁听了都会大吃一惊的。

不过听琴还是依言写了，然后抬起头来，正等着写下一项，忽听郭笨聪问道：“听琴，你上次说的‘凤木流音’，那琴可是名贵之极？”听琴未想他忽然问出此话，呆了一呆，点头道：“是啊，极为名贵。”郭笨聪又问道：“有多名贵？”听琴道：“此琴被列入‘天下十大名琴’，又在《古声遗制》、《古琴辨》中被列为琴首，自是珍品。”郭笨聪奇道：“天下十大名琴？又是哪十大？”他这话刚问出口，便有些后悔，心想十个古琴的名称，听琴未必记得齐全。

听琴道：“十大名琴，除了‘凤木流音’之外，其余九琴是号钟、绕梁、绿绮、焦尾、春雷、九霄环佩。”她一面说着，一面扳着手指细数，似乎记不太清了些，想了片刻又道：“还有大圣遗音、独幽……对了，还有太古遗音。我记得清楚，是有两个‘遗音’的，一为‘大圣’，另一为‘太古’。”

郭笨聪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又问道：“那《古声变》又说些甚么？”听琴摇头道：“不是‘古声变’，是‘古琴辨’与‘古声遗制’。近数十年，又有人将蛇腹、断纹、峄阳、冰弦四琴也列入名琴。”

郭笨聪听得啧啧称奇，赞道：“古琴虽然名贵，但其名称却更雅，断纹、冰弦这些名字，我恐怕想不出。”听琴道：“这些名字都是后人给起的。例如断纹，有琴师说，琴以古旧为佳，年代越久远，琴身上的裂纹也越多。然而琴木要有裂纹，至少须历时五百年；那把琴有的大小断纹二百六十五处，显然年代极为久远，故名断纹。”

郭笨聪未想听琴竟然懂得这么多的琴名，不由得心中好奇，又问道：“那‘凤木流音’是十大名琴中最新的了？”听琴道：“当是如此。不过公子为何对琴起了兴趣？可是要将‘断纹’也列入清单？”

郭笨聪听得一愣，又看她嘴角带笑，那模样调皮之极，知她是与自己说笑，摇头道：“这倒不是。只因你名叫听琴，我若不知道些古琴的名字，如何说与你听？”听琴脸上一红，低头轻声道：“我只是知道些琴名，又不会弹琴，我娘也未教过我。”郭笨聪听她提及亡母，面有凄容，生恐又惹她伤心，安慰道：“不会弹琴却也无妨，郭三亦不会。”

听琴转头看向床边，郭三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瞧那模样应该不会弹琴，轻叹一声，道：“公子想要郭三学琴，却也不难，可请侍琴教她的。”郭笨聪奇道：“侍琴？她懂得琴么？”听琴道：“是啊，侍琴一直跟我娘学琴。我娘生前人称太湖琴仙，‘莫女七音咋起，绕梁三日不绝’说的就是她了。”郭笨聪也不懂甚么“七音”“三日”，只看她说起自己母亲时，眼中满是忧伤疑虑，心下不忍，道：“差点忘了正事，还是写那清单吧。第三条，海边空旷地五亩，工匠五十人。”

听琴听得又有五十人，吓了一跳，抬头问道：“这五十人可是那五十人？”郭笨聪摇头道：“不，那五十人是造东西的，这五十人是盖房子的。”听琴惊讶道：“盖房子？公子要在海边盖房子？”郭笨聪道：“没错，我要在海边盖一间工厂，还要修个大码头。”

二人写完这份清单，天色已大亮。过了片刻，大门外似乎有了动静。郭笨聪打开大门。门外站了两人，是牛大力与牛西西。郭笨聪忙将这二人让了进来，道：“两位辛苦，一清早便在门外等候。”牛西西道：“少监客气了。我兄妹二人能为朝庭出力，已是甚幸，少监将木工房置于府内，更加令人钦佩。我们已商量好了，只要是为了大宋，工钱分文不收。”郭笨聪听得暗自惊讶，这牛西西虽然是一介女子，但说起话来却颇有礼节，又极具章法，丝毫不输于男子。

听琴走了出来，打着呵欠道：“西西，你来了。”牛西西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听琴竟然也在少监府，当下犹豫不定，也不知该如何说话。郭笨聪见状，忙道：“西西，你还没见过郭三吧？”牛西西奇道：“谁是郭三？”郭笨聪道：“我妹妹，她叫郭三。走，大力，去看看我妹妹。”牛西西听得惊讶，又看听琴向自己招手示意，遂跟着进了正屋，果然看到床上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躺在那里呼呼大睡。

听琴俯下身，轻声叫道：“郭三，醒醒了。”郭三丝毫不睬。听琴又道：“郭三，天亮了，该起床了。”郭三继续大睡。听琴伸手在她小脸上轻拍，道：“郭三，该吃早饭了。”郭三小嘴微动，空咽了一口，仍是不睁眼。听琴转过头去，对着一把空椅子道：“公子慢走，还请一路小心。”郭三“蹭”的一下坐起，大声道：“公子在哪？”已睁开了眼，却见床边站了两位少女，看起来不像是“公子”，又转过头，只见一人走入屋内，身材魁梧，身穿一件灰色短衣，奇问：“你是公子？”那人听得一愣，道：“我是牛大力。”郭三又问：“公子呢？”

牛大力顿时呆了。

牛西西道：“哥，你先出去，郭三要穿衣服呢。”牛大力继续发呆，心想明明是你们让我进来的，怎么又要赶我出去？

郭三闻声转过头，瞧见眼前这少女模样娇美，穿了一件淡紫色长衫，心中已有些喜欢，又想起这少女刚才说的话，忍不住道：“我也有个哥哥的。”那少女道：“是啊，咱们都有哥哥。你叫郭三？”郭三道：“嗯。”那少女道：“我叫牛西西。”郭三奇道：“牛西西？好奇怪的名字。”似乎只有她的名字不奇怪。

郭三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坐在桌边等着吃饭。

牛大力昨天新做了一张桌子，此时正摆在院内。桌上放了两套望远镜的框架。牛西西站在桌旁，对这框架做最后的尺寸调整。郭笨聪站在一旁指点。

侍琴送来早点。郭笨聪道：“侍琴，你还没见过我妹妹吧？”侍琴道：“还未见过，不过昨晚已听说了，郭姑娘无论如何不肯睡在相府，非要过来不可。”郭笨聪道：“你快去看看她。”侍琴提了饭盒进屋。过了片刻，听得郭三在屋内大声道：“我叫郭三。”

牛西西强忍住笑，将目镜盒的导轨重新磨好，再装回去，终于松了一口气，道：“少监请看，是不是这个模样？”

郭笨聪试了一下，果然那目镜的调焦装置极为顺滑，再试了底座，亦没有太大的虚位，转动也极灵活，喜道：“正是这样。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镜子了。”又抬头看了看太阳，自言自语道：“日上四竿，水镜也该来了吧。”那两人听他说“日上四竿”，甚是惊讶，古诗有云“日上三竿风露消”，却不知这“四竿”又作何解。

过了一会儿，水镜终于来了。牛大力抬头望去，果然是日上四竿的样子。

水镜身后跟了一人，士兵装扮，正是石韦。石韦手中提了一个木箱，看起来不轻，想是装了铜镜与水晶片。石韦将箱子放在地上。郭笨聪早已等不及，将那箱子打开一看，最上面盖了一层绒布，掀开绒布，底下是两块小铜镜，那镜面光亮之极，显然是精磨制成。郭笨聪想起水镜说过的“十丈镜”，有心试上一试，拿起其中一面镜子对了角度，果然在墙上反射出完整的正方形，只可惜他这院子太小，也无法试出十丈之外，遂又将那镜子对着自己，却发现镜中出现一片胡茬子。郭笨聪暗叹一声，即使再节省电池，明天也该剃须了。

箱内还有一小木盒，盒中装了两块玻璃状的镜片。郭笨聪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细一看，果然是标准的凸透镜。水晶被磨得透亮，已能清楚地看到掌上的纹络。郭笨聪看了片刻，爱不释手，取了一小片纸放在桌上，将透镜对着太阳聚焦，不多时，那纸已被烧穿。众人均吃了一惊。郭笨聪得意之极，有心再卖弄一下，却发现水镜似乎并不惊讶，心中颇觉纳闷。水镜微微笑道：“少监不知，我昨天已这样玩过了。”

郭笨聪未想到他竟然不是大宋朝第一个玩镜之人，暗叹一声，又将箱内那两块最大的镜片取了出来。这两块镜是凹面镜，表面磨得光滑之极，对着墙面一试，焦距似乎在一米左右。

郭笨聪放下心来，他的镜架刚好定为一米，再加上反射装置，足以装下这块物镜。

屋中传来“咯咯”笑声。郭笨聪道：“水镜，我妹妹来了，你去看看她吧。”水镜奇道：“少监的妹妹？”郭笨聪道：“对。他现下正在屋里呢。她叫郭三。”水镜点了点头，向屋内走去，过了片刻，屋内又一阵欢呼，想是水镜带了甚么新鲜玩意儿。

牛西西看得惊讶，军器少监今日无论见到谁，都要别人去看自己的妹妹，显然他对这妹妹喜欢之极。

几人忙了一阵，终于在日上五竿时，将镜片全部装入框架。接下来要做的，是调整主镜的光轴，此步骤并不简单，但牛大力做的调整装置极为巧妙，郭笨聪有了另外两人的帮忙，调整起来也不费事。

主镜调整好之后，郭笨聪将镜架对着太阳，又在镜架前一米处放了一小片纸，那纸上果然现了一个小圆点，正是凹面反射镜的聚焦点，与太阳灶是一个原理。

接下来，就要进行反射镜与目镜的组合调整了。反射装置可以在主框架内上下滑动，目镜装置也极为合理，郭笨聪忙了片刻，感觉已差不多了，遂打开大门，将望远镜指向远处的田野。

牛大力道：“少监，这究竟是个甚么镜子？”郭笨聪一边摆弄镜架，一边道：“是一个能看到很远处风景的镜子。”牛大力道：“能看多远？”郭笨聪听得一愣，想说个十亿光年，却又觉得实在不妥，思索片刻，道：“大约一百里吧。”牛大力吓了一跳，自言自语道：“那岂不是百里神镜了？”

郭笨聪道：“对，大力这名字起得好，就叫做百里神镜。”一边说着，一边将镜筒对准远处目标。

透过目镜看去，一阵眩目，甚么也看不清，郭笨聪这才想起整个镜子尚是敞开着，又叫牛大力取了早已备好的黑布与黑纸。忙了一阵之后，望远镜的筒壁已被黑布围了起来，目镜筒亦被黑纸遮盖，此时再透过目镜望去，依稀看到一片绿色，像是远处的庄稼。

郭笨聪蹲在镜前忙了好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长吁了一口气，看那神情似乎满意之极，道：“大力，去找个推车，咱们推着这架子去见丞相。”牛大力吓了一跳，道：“见丞相？”郭笨聪点头道：“对，去见大宋朝的左丞相。西西也跟着去。”又想起其中也有水镜的功劳，道：“西西，你去叫了水镜，大家同去。”

牛西西应了一声，转身进入屋内。

牛大力再次抬头望去，却发现已日上六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