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全院对罗平安的病情进行了一次大会诊，最后达成一致意见，病人身上的癌细胞已经广泛转移，使用任何化疗药物都无效果，而且化疗药毒性大，癌细胞还没有消灭，先把病人的身体搞垮了，因此只能采取姑息治疗，用糖盐水维持病人的生命，过一天算一天，能维持多久算多久。

“你评估一下，罗平安大概还能活多久？” 会诊结束后，内科赵医生悄悄问外科方主任。

“这很难说。”方主任想了想说：“如果保密工作做得好，病人能配合治疗，最多还能活一个月。”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过了一个月，罗平安不但还活着，而且活着还不赖，伤口基本愈合了，只剩下两针还没有拆线，那里插过引流管，还没有完全结疤。病人甚至还长了几斤肉，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

这天，方主任领着外科医生查房。一走进急救室，他就冲罗平安竖起大拇指：“奇迹！奇迹！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好。”

“我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老头子听说我是二十三团的，就说，你们团来的人太多，没地方住，就把我轰出来了。”罗平安开玩笑说。

“安心治疗，你会越来越好的。”方主任违心鼓励道。他发现罗平安的情绪好多了，比从前开朗，也会玩幽默了。

离开急救室后，一个医生怀疑说：“真不可思议，是不是把诊断弄错了，他不是癌症。”

“诊断怎么会弄错，病人一肚子的癌细胞，不用显微镜也能看得到。”方主任立刻否定。

方主任又问章强：“你在四医大见多识广，有没有见过这种病人？”

“这种情况确实很少见。”章强摇摇头，又说：“不过我看过一些资料，有个别癌症病人有自愈的可能，这与自身的免疫功能有关，不过这是极极极少数，用您刚才的话说，这叫做奇迹。”

“难道罗平安是个奇迹？”那个医生又问。

“铁道兵嘛，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发生。”方主任无不自豪说。

“还是要继续对病人做好保密工作，希望中生，失望中死，这是人的本能，罗平安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章强提醒大家。

当然，只有章强心里清楚，罗平安之所以苟延残喘活着，是因为有个天使呵护他。

那天在女兵宿舍，艾冰将她与罗平安邂逅到分手的全过程如实告诉了章强，不过她隐瞒了一些细节，比如河边脱衣、罗平安送她照片、她夜晚想罗平安睡不着吃了好多安眠药等等。

“罗平安两次住院，病没好就走了，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他。如果能把我的生命给他一半就好了，我宁愿少活几年，也要让他多活几年。他要是死了，我愿意化作蝴蝶，和他一起飞走。”艾冰泣不成声说。

章强像听扑朔迷离的侦探故事一样听完艾冰讲述，直到最后他才知道谜底。尽管艾冰一再强调，是罗平安先表态喜欢她，后来又背叛她，但章强还是看得出来，艾冰并没有放下这段感情，仍依依不舍，念念不忘，不然不会哭得梨花带雨。

章强不由怜香惜玉，却又心乱如麻。医生的理性告诉他，罗平安的名字已经上了阎王爷的花名册，观音菩萨也救不了他。病人都将医生视为大救星，其实医生心里最清楚，病可以治，命不一定能救，否则地球装不下如此多人口。但是看到哭成泪人的艾冰，章强又不忍心在她的伤口上涂酒精，说些悲观失望的话。在章强不算长的医疗生涯中，最惧怕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就是由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死神夺去病人的生命，不管这个生命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

章强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安慰艾冰的办法。“罗平安现在还活着，你别把死字挂在嘴边，想诅咒他吗？”他说。

“不，我是害怕他……”艾冰捂住嘴，再也不敢将死字说出口。

“罗平安的生命，其实不掌握在医生手里，掌握在你的手里。”章强开始谆谆善诱。

“我的手里？”艾冰看着自己的巴掌，眼神写满问号。

“俗话说，三分治疗，七分护理。你就把罗平安当亲哥哥吧，他的生存质量，比活多少天更有意义，有你这位妹妹精心护理，哪怕他只活一天，也是幸福的，因为你的照顾，胜过任何化疗药物。”章强说完，又补充一句：“这算是我的口头医嘱，希望你能执行。”

爱屋及乌，作为医生的章强也开始同情罗平安了，因为这个病人在世界上存活的时间所剩无几。

章强的善解人意令艾冰感动不已，一下子纠正了过去对他的偏见，原来纨绔子弟也有人文关怀的情操，现在世上唯一能理解她的人，也只有章强了。

“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许在病人面前哭，更不能将他的病情告诉他，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不怕死的罗平安，现在他很脆弱，一根稻草也能把他压死……”

“不许你诅咒他死。”艾冰捂住章强的嘴。

章强的话启发了艾冰，她愁云密布的脸上现出了一缕阳光，她知道如何拯救罗平安了。章强说得对，她才是最强大最有效的抗癌药物，她要将对哥哥的爱，全都用在罗平安身上，什么治疗方案，都比不上这份亲情更有疗效。她坚信，亲情是世上最伟大的爱，是战胜一切的爱，因为真挚、因为无私。

章强走后，下了夜班的艾冰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去找谢护士长。

谢护士长正在为罗平安的特护班犯愁。科里正缺人手，复员的复员，探家的探家，一个萝卜两个坑都不够，谢护士长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当艾冰主动提出，要将罗平安的夜班全都包下来，谢护士长激动地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艾冰，恨不得在她脸上亲几口：“我就知道你是好同志，快写份入党申请书，我愿意当你的入党介绍人。”

十八岁之前，艾冰认为自己的年龄不够，从未考虑过入党；十八岁之后，又觉得自己离党章上的标准相差十万八千里，也未敢动过写入党申请书的念头。

尽管上夜班辛苦，熬出妇科病、胃溃疡、神经衰弱的概率要大过上白班，但艾冰还是乐此不疲为罗平安上了一个月夜班。她并不觉得夜班辛苦，相反，她认为有不少好处，夜里人少，治疗少，与罗平安聊天的机会多，章强也经常利用这个时间来陪伴她，而且还有美味的夜餐享受，一举三得。

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罗平安一天天胖起来，艾冰一天天瘦下去。

谢护士长已经几次催促艾冰写入党申请书了。

艾冰几次拿起笔来，但每次都只写了一个开头……

敬爱的党支部：

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郑重向党组织提出申请，我志愿要求加入中国**，因为中国**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

每当写到这里，艾冰就理屈词穷，再也写不下去了。除了抄党章，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声，总不能在申请书中这样写道，“为了罗平安，我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