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太阳已经落山了，晚霞还漂浮在天边，阿拉沟的雪山一半白，一半黑，仿佛阴阳两个世界。一阵阵爆竹声从师医院各个角落炸响，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如同历史老人迈着匆匆步履，迫不及待奔向新的一年。

大年三十，艾冰提前吃了晚饭，赶去病房接班。每逢吃年夜饭，夜班护士都没有口福。

艾冰走进急救室，发现多了一个人，一位年轻的陌生女子站在罗平安床边，她身穿一件两个兜的战士服，是那种五十年代生产的可以洗白的旧军装。女子手里端着一碗热粥。她舀起一勺粥，在碗边刮了两下，又放在嘴边吹吹，然后才伸进罗平安嘴里，就像母亲给婴儿喂饭。

“你是……”艾冰上前问道。

“我是罗平安的爱人。”杨秀云大方看着朝她走过来的漂亮女护士，双眸难掩久别胜新婚的欣喜。

艾冰快速扫了罗平安一眼。

罗平安神色不安，眼珠子到处乱看，不敢正视艾冰。

艾冰恍然大悟。原来罗平安知道老婆要来部队探亲，所以想请假回去过年。如果他实话实说，章医生一定会批他的假。

“嫂子什么时候到的？”艾冰问，同时希望乱跳的心脏尽快安定下来。

“刚到，今中午。”杨秀云操一口麻辣味道的四川普通话说：“平安生病住院也不告诉我，我给他写的信，他都没有回，估计没有收到。因为我不知道他住院，信都寄到连队了。”她语速极快，也许太兴奋。

“你的信收到了，老乡送来了。”罗平安插话说。

艾冰注意到，罗平安始终没露出过笑容，与喜形于色的妻子形成强烈反差。

杨秀云继续说：“有个老乡回去探亲，我才知道平安住院了。我放心不下，就跟老乡一起过来了。”

“罗平安不知道你要来？”艾冰发现自己又误判了。

“来不及告诉他。没想到四川离阿拉沟这么遥远，路上走了四天，好辛苦咯。”杨秀云说。

“辛苦就不要来，来了只会添麻烦。”罗平安冷冷说。

“我不添麻烦，我是来照顾你的。”杨秀云说。

“不用你照顾，这里有医生护士，他们对我都很好。”

杨秀云被噎住了，愣在那里，不知说啥才好。

“嫂子，请坐。”艾冰将病房唯一一把靠背椅搬到杨秀云身边，嘴巴甜得似抹了蜜。罗平安对妻子的冷淡，激起了艾冰对杨秀云的无比同情，尽管几分钟之前，她还有点儿吃醋。

“叫嫂子听不惯，我叫杨秀云，也可以叫我幺妹，在家都这么叫我。”杨秀云站着不肯坐。

“在部队都叫嫂子，亲切，入乡随俗吧。”艾冰对杨秀云的同情又变成好感，她比罗平安健谈，更具亲和力。

杨秀云放下手中的碗和勺子，去从背篓里掏出四个鸡蛋，塞到艾冰手上：“这是家乡带来的，已经煮熟了，尝一尝。”

“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艾冰将鸡蛋放回背篓里。

杨秀云又把鸡蛋拿出来：“我知道部队有纪律，不能拿老百姓的东西，但我不是普通老百姓，我是民兵，只是比你少了帽徽和领章。”说着又将鸡蛋往艾冰口袋里装。

“不用了，不用了。”艾冰捂着口袋往后退。

“拿着吧，艾冰。”罗平安突然冒出来一句。

艾冰一怔！罗平安一直叫她艾护士，从未直呼过尊姓大名。

“艾冰？你就是艾冰。”杨秀云像发现了一座金山，两眼放光，将艾冰从头打量到脚。

艾冰被看得莫名其妙：“嫂子，你听说过我？”她快速扫了罗平安一眼。

罗平安并没有看她，神情安然得很。

倒是杨秀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解释说：“没有没有，没人说过你，是我羡慕你穿军装，我也想当女兵，就是没得路子。”她又端起饭碗，给罗平安喂稀饭。不过她的手抖了一下，将一点稀饭洒到罗平安脸上。她放下勺子，腾出手去擦他脸上的稀饭。

罗平安反感地将头一偏：“拿毛巾来，你的手不干净。”

杨秀云立刻从背篓里找出一条黑得冒油的毛巾，去给罗平安擦脸。

“你的脏，用我的毛巾。” 罗平安挡住杨秀云的手。

杨秀云紧抿双唇，敢怒不敢言，不知道罗平安从哪来的无名火。

艾冰有些看不下去，拿起搭在床头柜上部队发的白毛巾，递给罗平安：“嫂子跋山涉水来看你，走累了，你自己擦。”

“还是我来，我不累。”杨秀云抢过艾冰手上的白毛巾，小心翼翼擦掉罗平安脸上的稀饭，然后又端起饭碗。

“我吃饱了。”罗平安说着闭上嘴。

杨秀云端着饭碗发怔，她才喂了他几口。

“嫂子，罗平安见到你，激动得吃不下了，你先放着，等他饿了再吃。”艾冰接过杨秀云手中的饭碗，放在床头柜上。她觉得罗平安太过分了，但不便过问，清官难断家务事。

“喔……”杨秀云突然捂着嘴巴，想吐，脸色苍白。

艾冰将杨秀云扶坐在椅子上：“哪里不舒服，我找值班医生给你看看。”

杨秀云摇摇头，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肚子上抚摸了两圈。

“哦，你有小宝宝了！”艾冰一脸惊喜，女人对这种事都特别敏感。

杨秀云羞赧地点点头，幸福似春风在脸上荡漾：“三个多月了。”

艾冰这才注意到杨秀云微微隆起的肚皮，开始以为是她身材胖，原来是……。

艾冰在心里算了一下，罗平安去年十月探的亲，到现在已经四个月，时间完全吻合。她不免有几秒钟的小嫉妒，罗平安啊罗平安，你不但背叛我，连娃儿都有了。

不过艾冰还是走到罗平安的床边报喜：“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罗平安的脸上仍死水微澜，一点儿涟漪都没有。

杨秀云半张着口望着罗平安，一脸惆怅，为什么自己走进病房就没见过他的笑脸。她突然产生一种不祥之兆，是不是心爱的人患了重病，心情才这么坏？

杨秀云将艾冰拉到门外，小声问：“罗平安得了什么病？”

“肚子里发炎，不过快好了。”艾冰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生怕面前这位农村妇女听不懂。

“肚子里有肝、胆、肠、肾、胃、胰腺，到底是哪一个脏器发炎？”杨秀云数着手指头问。

“你一定杀过猪吧。”艾冰没想到农村妇女也能准确说出这么多脏器的名称。艾冰在食堂帮厨时见过男兵杀猪，剖开猪的肚膛，里面的脏器和人的脏器一模一样，只是大与小的区别。

“我不是杀猪的，我是赤脚医生。”杨秀云说。

“哦，原来是同行。”艾冰尴尬一笑。

“我们沟通不成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罗平安是什么病？”杨秀云还惦记着罗平安的病情。

“我说过了，是腹膜炎，现在快好了。”艾冰说完，生怕杨秀云继续问，忙转移话题说：“嫂子，你路上辛苦，又有身孕，去我的宿舍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呆着，看着平安，我才放心。”杨秀云又走到病床旁，含情脉脉望着罗平安。

“你去休息吧，我没事，有护士照顾我。”罗平安终于咧开嘴角，给爱人一个勉强的笑脸。

艾冰将杨秀云领到女兵宿舍，将她安顿在自己床上休息，然后又回到急救室。

“你太过分了，嫂子不远**来看你，还怀着你的骨肉，你怎么兴奋不起来。”艾冰一进门，便责怪罗平安。

“哎——！”罗平安长叹一口气，“我和她只是定亲，还没办结婚手续，她这一来，弄得满城风雨，影响多不好。”

“怕什么，现在办手续也不迟，还可以在部队举办婚礼呢。”艾冰说。

艾冰的话不无道理。虽然军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能在部队内部或驻地谈对象，但是没有规定不能在家乡找对象，甚至还鼓励在家乡找，方便照顾男方的公婆，连歌都唱道，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艾冰见过一位病人，是个老兵，入伍前父母强迫他和一个远房亲戚定了亲，两人仅见过一面老兵就入伍了，从此再也没联系过，因为对象大字不识一个，老兵也一直不肯回去探亲。

后来老兵受伤住院，对象闻讯赶来师医院照顾，喂饭擦澡，端屎倒尿，无微不至，谁看了谁都羡慕，赞老兵找了个贤妻。

后来老兵痊愈回到连队，对象提出要在部队举办婚礼。婚礼倒是很热闹，谁知婚礼第二天，老兵的对象就跑到屋后小树林上吊自杀了，说是新婚之夜老兵不肯上床睡觉，坐了一晚上，抽了一晚上烟。幸亏对象的命大，因上吊的树枝太细折断了才没有死成。如果闹出人命，不但破坏军民关系，若被女方家属告上军事法庭，老兵非蹲几年大牢不可。

后来老兵被处理复员了。复员后他与对象是否能白头偕老，就不得而知了。

罗平安看看急救室的小闹钟，离新年还差半个钟头。他不想再说杨秀云的事，转移话题问艾冰：“你知道我们家乡除夕夜吃什么？”

“吃饺子。”艾冰又想起了母亲包的鲜肉饺子，她百吃不厌。

“饺子是北方人的喜好，南方人不兴这个。我们那里，除夕夜家家户户煮好多米饭，放到新年才吃。”

“反正天冷，米饭放一夜不会馊。”

“不是那个意思。除夕夜的米饭留到第二天吃，意味着来年也会有饭吃，不会饿肚皮。农村人最怕吃不饱肚子，没力气下田干活。为什么铁道兵再辛苦，还是有那么多年轻人踊跃报名参军，就是因为在部队有饭吃。”罗平安说。

艾冰又想起了哥哥，也是为了吃大米饭才当铁道兵的。

“新年快乐！”谢护士长双手端着一个长方形白瓷盘走进来，盘子里摆放着比站军姿还整齐的生饺子，饺子的形状一模一样，如同一个兔妈妈生的小宝宝。

“说饺子，饺子到。”艾冰手也不洗，捏起一个饺子闻了闻，恨不得吃生的。

“小馋猫。”谢护士长从艾冰手上夺过生饺子：“快去煮饺子，吃完饺子好下班休息，今晚的夜班我来上。”

“那不行，你爱人会有意见。”艾冰听说谢护士长的爱人刚从天府之国成都来阿拉沟休假。

“我是怕你有意见，连续上了两年的夜班，从今年上到明年。”谢护士长说。

“你们都回去休息，我没事，不需要你们照顾。”最客气的人还是罗平安。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你休想再逃跑。”谢护士长的刀子嘴又不饶人了。

罗平安尴尬笑笑。

“大过年的，要多说吉利话。”艾冰替罗平安解围。

“快去找个脸盆煮饺子。”谢护士长催艾冰。用脸盆煮饺子，是部队除夕夜的一道风景，不分东西南北兵。

艾冰刚走出去找脸盆，章强怀抱着一个哈密瓜走了进来，没想到谢护士长也在这里，他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傻笑着往里走：“嘿嘿。”

“你是来慰问病人的？还是来慰问值班护士的？”谢护士长盯着哈密瓜问。这瓜太眼熟了，还是她代表科室慰问医疗队的，下午刚从地窖里拿出来。

“是慰问你的，我知道你在这里。”章强讨巧说。

“你来得正好，就一起吃饺子吧。”谢护士长热情说。

艾冰拿着一个用肥皂洗净的脸盆走进来，没想到室内又多了一个人：“你是不是闻到饺子的香味了？”

“少说废话，快煮饺子，章医生是来接你下班的。”谢护士长端起生饺子。

艾冰看了一眼罗平安，罗平安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的眼神同样叵测，猜不出对方在想什么。

病区走廊就有火炉，艾冰用脸盆煮好饺子后端进急救室。在谢护士长的公平分配下，每人吃了20个饺子，只有罗平安吃得最少，因为是病人，可以搞特殊。

吃完饺子后，谢护士长又在催促艾冰：“走了走了，快去陪你老乡过年，我在这儿陪罗平安，我和他也算是半个老乡，他不会想家的。”谢护士长说的半个老乡，是指自己爱人也是四川籍人士。

艾冰与章强离开后，罗平安问谢护士长：“章医生和艾护士除了是老乡，还有啥关系？”

“你说呢？”谢护士长狡黠笑笑。

罗平安尴尬摇摇头，他是病人，不好意思打听工作人员的私事。不过他发现，只要艾冰值班，章医生就常来病房聊天，两人天南海北胡侃。他很纳闷，不知道是他俩都关心我这个病人，还是他俩好得形影不离。

艾冰为了让杨秀云在自己宿舍里好生休息，就没有回去，跟章强去了男兵宿舍，这是她第一次在男兵宿舍过夜。章强邀了医疗队几个人，倚着火墙，一边吃哈密瓜一边打扑克。男的输了罚一杯酒，女的输了罚一勺醋，只有艾冰输了什么都不喝，只罚表演文艺节目。

几个年轻人热热闹闹玩了一个通宵，艾冰第一次放纵自己跟章强疯玩。新年新气象，她要以这种方式与过去告别，彻底忘掉罗平安，开始新的感情生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到杨秀云后，艾冰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了。她也理解了罗平安，幸亏他选择了杨秀云，只有杨秀云才能将罗家的香火延续下去，而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