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铁流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的时候，差点被高度警觉的救护兵开枪打死。

“上尉先生！对不起！我们以为是敌人！”

这家伙紧张的比挨了他一枪的铁流还惊慌。

铁流的心脏咚咚的跳，只觉得口干舌操的，吐不出半个字来。

“我们听到了枪声！”

乔万尼担心地望着他，“您没事吧？”

“卡夫卡跑了！”铁流喘吁着说。

“这个逃兵！他一直都在想着抛下伤员，自己个儿逃！”乔万尼一点都没惊讶地诅咒道。

“那个混蛋，最可气的是，”

救护兵也忍不住骂，“他一直都想带着咱们的骡子，自个儿逃！”

他望望铁流。“你打死他了吧，上尉先生？”

“他钻进了林子里，”铁流说，“我开了几枪吓唬他，恐怕没有打上他！”

“您怎么不直接打死他！这个逃兵，怕是会去把法西斯们带来抓咱们！”救护兵恐惧地叫嚷起来。

“确定他逃了，”乔万尼小心地问。

铁流点点头，“他突然跑的，林子里太暗，我看不清，所以打不准。”

“这个该死的混蛋，命到是真大！”乔万尼愤愤地说。

救护兵没有再发表意见，他转回去将卡夫卡遗留在这里的行李卷翻腾出来，此刻正在专心细致地检查该死的逃兵的口袋。

“有吃的，”他说。“还有酒！”

“我们是不是需要赶紧走？”乔万尼问。“万一，敌人就在不远，被他引过来可是不妙。”

铁流依旧喘着粗气，给自己的手枪里压满了子弹。

“走吧，”他说。“月光不错，咱们走慢点也是可以看清路的。”

两个重伤员依旧处在迷糊中，另一个始终躺在角落里没有声息。刚才的枪声，对于他们而言是丝毫没有反应的。

少了卡夫卡，现在也没有人要求骑骡子了！三个伤员一人配了一头牲口，被牢靠的捆扎在上面。铁流他们三个一人牵了一头，小心地走在路上。

救护兵有些不满意，一直咕哝着。那头断尾的驴子被分给了他，这不怪铁流欺负他，实在是他前面对驴子照顾的太好，如今虽然有了好牲口可以挑选，奈何，驴子又舍不得他了。

铁流觉得，这救护兵此刻一定是最想把这受了伤后脾气变得古怪的牲口，宰了吃的那个人！

走出去好远后，铁流忍不住回头望望来路。

卡夫卡此刻孤零零的躺在那变得朦胧了的山林里，他心里忍不住的有些伤感，一个和自己同车战斗过的人，就这样被杀死了，铁流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如果自己不杀死他，他肯定也是要杀死自己的。

谁又会希望自己死掉呐？

黎明的时候，铁流他们发现了一条标着通往马德里的乡村公路，这是一条地图上没有标注的便道。

铁流指给乔万尼看。

“我觉得这是一条早就废弃了的路，”他说。

“会不会碰到些人？。”

乔万尼问，“我觉得这里从前应该是个采石场！”

铁流被几个人的目光注视着。想了一会，他收起了地图。

“我们就沿着这条路走，”他指着眼前的土路说。“敌人应该还没有到达这里！”

其他俩人没有发表意见，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都很紧张。

几个人试探着走上了便道。

救护兵一面走一面不时地回头张望，仿佛敌人肯定会打他的屁股后面突然地出现似地。他的神情搞得大家都非常不自在，最受影响的还是他的驴子。

这畜生甚至不用他教，自己就学会了时不时地往回掉头。它执拗的面对着来路，恐惧地支楞着耳朵，欧昂、欧昂地叫喊一阵方才转身继续走，在这期间任谁都是拉不回转的。

起初大家都有些担心它的叫喊引来敌人，但是到后来铁流和乔万尼便在它叫喊的期间，哈哈大笑着嘲笑那个胆小的救护兵。

原本以为这傻驴子会耽误大伙的行程，但是这些可笑的插曲反而让他们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如果我们走错了方向，会不会自己个钻到法西斯窝里去，上尉？”救护兵问。

“要是这么倒霉，我们就任命好了，”乔万尼满不在乎地接话。

“或许我的驴子在好心提醒咱们，它可能想告诉咱们走错了，”救护兵忧虑地讲。

“你打算相信你自己的直觉，还是它的直觉？”铁流打趣道。

“说不准，它可不傻！”救护兵讨好地拍拍驴脸。

“如果此刻那些该死的破烂救护车在咱们眼前就好了，”乔万尼抱怨着。

“你干嘛不想你的坦克突然出现在这里。”救护兵好不容易逮住了笑话他的机会。

“那你就等着吧！会让你看到我开着坦克的。”驾驶员自傲地回击他。

“那么，那么你到时候一定让我钻进坦克车里瞅瞅，好吧！”救护兵诺诺地，羡慕地说。“看着你们能把那么大的一个铁家伙开的这么灵活，你们可真是了不起！”

“你也一样，很了不起，”铁流表扬他。“没有你，我们可是活不了。”

没待他高兴，乔万尼毫不客气的调侃道，“你的驴子功劳可不小，至少和你的作用相当！”

救护兵就恼火起来，他的驴子突然也不高兴起来，它停住，然后转身，然后开始对着后面叫，大家无奈地站在原地，等待它自个儿喊完。

驴子的叫声这次引出来些动静。它喊了几声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隆隆地炮声，驴子立刻不叫了，转回身乖觉的走了。

“那是炮声吗？”救护兵尖起了耳朵胆怯地问。

铁流屏气细听，远方的确是炮群的齐射声。

“很多炮，”他说。继续侧耳倾听。

“敌人的？”救护兵急迫地问。

“那也说不准，”

乔万尼不屑地说，“咱们的苏联顾问们最喜欢提集中炮火的建议了。”

铁流无奈地看他，他自然听出这家伙口气里的嘲讽。

后者突然意识到他的身份，赶紧弯腰道歉，“对不起，上尉。我可不是要打趣您！”

“我知道，”铁流揶揄地说，“但，你绝对也不是在表扬我！”

乔万尼嘿嘿地尴尬地笑。

“敌人会不会离我们很近？”救护兵紧张地问。

“怕什么，咱们看起来是走对了方向，”乔万尼讨好着铁流，“上尉到底是军官先生，只凭地图就比那个挨千刀的卡夫卡强，真希望这个逃兵被法西斯一枪干掉。”

“我希望他没事，”救护兵说。“我希望大家都没事。”他补充道。

看见铁流的表情突然变得不好，他赶紧解释道，“我知道逃兵不好！但是，他毕竟是个人，是人都会害怕！害怕是人的本能，我们不能轻易改变一个人的本能，所以我们也不能轻易地杀掉一个本能的人！”

“你是想说，你自己胆小并不可耻吧！”乔万尼冷笑着打断他，“你也是个懦夫，给你机会你也一样会跑！或许，到现在为止，你怕是连一个敌人都没干掉吧！”

“是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杀过一个人，但是我背过的死人已经足够多了！我觉得，天堂和地狱如今都已经被死人塞满了。没地了，所以谁都别再死了！无论好坏，还是敌我，都没必要再死人啦！”

“你是这样想的，可人家不这样想”乔万尼尖酸地说。“你不杀敌人，法西斯可必定会杀你。”

“你怎么这么笃定。你又不是法西斯。你能替法西斯做主吗？”

“你这个狗东西！”乔万尼骂他。

“他说的也没啥错的，我们是需要珍惜生命！越是在这种生命显得不值钱的时候，我们越要体会到每一条生命的可贵。”铁流制止了他，不无忧伤地感触道。

“瞧瞧，”乔万尼数落着救护兵。“你的屁话居然把上尉先生都给糊弄了。”

救护兵一下子显得得意起来，他难得开心地问，“上尉先生，人人都说你们这些苏联来的顾问全是没信仰的人，是吗？”

“你们凭什么这么说？”铁流好奇地问。

“他们说你们都是不上教堂的！”救护兵回答。

铁流笑了笑。“是的，我们不信上帝！”

他的话让乔万尼和救护兵都发出了一个惊讶之极的表情。

显然听别人说和自己亲耳听到，是两个概念。

“但是，我们可不是无信仰者。我们是布尔什维克党员，我们信仰马克思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和保卫者。”铁流第一次对别人耐下心来解释自己的信仰。

“你没去过教堂吗？一次都没有？”救护兵不理他的解释，只是惊讶地问。

“没有。”

“天呀！真可怕！”救护兵忍不住在前胸画着十字，“基督宽恕您！上尉先生，你应该去一次教堂，那可是个好地方呐！上尉，您真应该去，那的确是一个荡涤心灵的好去处。”

“只是荡涤心灵吗？”乔万尼嘲笑他的夸张表情，“不荡涤肉体吗？你这个漏网的神父，坏分子！”

他的挖苦让救护兵的神色为之一滞，“你们都是布尔什维克吗？”

“都是。”乔万尼冷笑着斜视他。

“那也不错！”救护兵讪讪地说。

“怎么不错。你到说说看。”乔万尼继续追问。

救护兵支支吾吾半天，就问，“你们是怎样变成布尔什维克的？”

“怎么。你这个坏分子也想加入。你不想进你的教堂了。”乔万尼没有放过这倒霉蛋的意思。

“如果，布尔什维克都如上尉这样。我觉得如今加入进来到也不错。”

铁流笑笑不回答。

乔万尼没再理睬他，闷声伴着铁流走，半天，他低低地说，“其实，教堂里待的人也未必全是坏蛋！”

“什么？”铁流抬头问。

“没啥！”乔万尼单手指了指前方，“瞧瞧，哪里好像有个哨卡！”他说。

道路在前头突然地变宽，那儿有一座破旧的收费站，站旁围着一堵残破的石墙。上面还斜搭着一根漆色斑驳的涂了红白油漆的破烂杆子。

疲惫的人群看到了这些东西，一下子呆愣了片刻，没有人急着说话，似乎担心一开口就把眼前这些东西弄没了似的。

“上尉先生，咱们俩先过去瞅瞅！”乔万尼说。

“走！”铁流努力克制着兴奋劲儿，率先大步往前走，乔万尼欢乐的笑着，端着被捆绑着的胳膊，歪歪斜斜地蹦跳着紧跟在他后面。

收费站里没人，但是掉在墙角的一块残破木板上写着，“——至马德里0公里”

两人对视着，无声地欢笑起来。

　“现在！我们解决了回家的问题！”

　乔万尼说，“接下来咱们要解决的，就是如何向政治委员解释咱们如何丢弃了装备，逃回来的原由！”

铁流原本热烈的心情，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

他担心所谓卡夫卡逃跑的事情会不会被提及。

　“是呀！”他叹口气。

　“要解释！会很麻烦！”他对乔万尼说。

后者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首望向自己走过来的道路。

夕阳迎面射来，将他们的身影长长地拖映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