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麻虎峪那间小木屋里，“山神爷”正在门前一张自制的睡椅上仰面躺着，惬意的让太阳光穿透盖着的薄绵被和棉衣，渗透到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寸血管里。

他这几天身体又有些虚弱，走路需要人搀上一把了。好在他身边有个小嫚在，也不出去，天天陪着他说话解闷，端水倒尿的服伺着他。他觉得有点难为小嫚了——一个大闺女家家的，正是天性好动的时候，却让自己这么个糟老头给拴在了身边。

大山有好几天没有露面了，以前虽然他也常常外出打猎或办事，也有一走好几天的，但没有哪一次有过这么长不回家。现在外面是鬼子汉奸的天下，大山又是一心想着要替香秀报仇，虽然他有一身本事，可是猛虎架不住群狼，山神爷着实有点替孙子担心。

他躺着的地方风不大，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他看着头顶上方的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就像是刚被水洗过一样。在这明净的蓝色衬托下，那一片片轻絮一般的白色云朵，正欢快地滑向西边。

“山神爷”这一辈子没有去过远方，年轻的时候最远也就到过两次省城，至于西边，他就不知道那边是个啥模样了。他看着匆匆西去的那些云彩，想象着它们最终会飘到什么地方。祖祖辈辈的人都相传，那极远的西天，就是所有人生命最终的归宿。

“山神爷”在脑子里极力搜寻着这一辈子听说过的，所有的有关西天极乐世界的传说，但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图像。他只知道人都要到那里去，知道自己不久也将和天上的云彩一样，赶赴那边去寻找昔日的亲人和好友去了。他很平静，并没有一丝害怕，想到那个未知的世界，他反倒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就像是挑了一路重担，马上就要到地头了，终于可以放下担子歇一歇了。

他看着急速西去的白云，还知道一点：马上就要变天了，一场大雪即将降临。他有点累了，就闭上了眼睛，渐渐地睡着了。但是他刚睡了一会儿，就突然惊醒，坐起身来朝四周看着，特别是看向山谷的入口方向。

麻虎峪的入口离小木屋并不很远，从“山神爷”所处的地方到峪口，无论是依然保持着绿色的马尾松，还是早已枯黄的灌木丛，全都被大雪盖着，成了一片银色世界。他的眼神没有以前好了，看了一会儿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但是他的听觉还一如既往的灵敏，总是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点什么杂音。

他凝神听着，从半睡的状态中被惊醒，应该是有过什么和平日不一样的声音传来。他又凝神听了一会儿，却再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他又躺了回去，暗自叹息了一声——老了，不中用了，这要是摆在十年前，早就弄得明明白白的，不会如此疑神疑鬼又没有把握了。

他有点不放心，就朝屋里大声喊道：“丫头，你出来。”

小嫚不知道爷爷叫自己什么事，放下手里正忙着的活，连忙走到了门外，看着爷爷问：“爷爷，什么事？”

“山神爷”看着峪口方向，头也不回的对小嫚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峪口那边好像有人，你眼神好，帮我看看。”

小嫚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摇着头说：“爷爷，没有什么人，你看花眼了吧？”

“山神爷”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过了一会儿，他的神情好像有点紧张起来，并且对小嫚说：“丫头，你赶紧回屋去，把你那杆枪拿出来。”

小嫚仍然没有任何发现，但是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爷爷，相信他的每一个判断每一句话，所以马上跑进了屋里。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提着一杆她哥哥缴获的三八大盖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峪口附近的雪地里突然有了动静，几个披着雪地伪装服的人影从积雪中站了起来，并且迅速地向小木屋这边冲来。

这回不但是小嫚，山神爷也看清楚了，这些人手里都提着枪。小嫚二话不说，“哗啦”一声顶上一颗子弹，就把枪口朝向了那些不速之客。

山神爷连忙出声阻止道：“丫头，先别开枪，回屋去！”说完他也站了起来，很快就和小嫚一起退回了木屋里面。

峪口出现的人，就是铃木率领的特战小队了。他们在峪口就看到了小木屋外的情况，没有发现鲁大山，铃木知道那个躺在屋外晒太阳的就是“山神爷”了。他们小心地向山峪里面潜行，哪知道刚潜行不远，就惊动了远处的“山神爷”。

铃木看到后来走出屋子的姑娘，知道她是鲁小嫚，也是一个神枪手。当他看到小嫚手里提着步枪出来的时候，明白今天已经不可能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接近小木屋了，为了不让“山神爷”和小嫚逃向屋子后面的树林，他只好下令手下向木屋冲了过去。

小木屋里，“山神爷”和小嫚透过窗口看到了冲来的人群，这些人和上次来的保安团不一样，应该都是小鬼子。小嫚据枪向这些鬼子瞄准着，但是依然被爷爷阻止了，不让她开枪。

“山神爷”已经把那杆用了许多年的猎枪拿在手里，他用不容分说的口气对小嫚说：“丫头，你快从后门出去，跑到林子里去。到了那里这些鬼子是追不上你的。”

小嫚不听他的，倔强的说：“不！爷爷，要走你和我一起走！”

“山神爷”苦笑了一声，说道：“傻丫头，我跑不动了，你和我一起是跑不掉的。快走吧，去找你哥去！”

小嫚还是不理不睬，嘴里说着：“不！”，眼睛里看到鬼子冲得最快的已经到了三十丈左右的地方，她不再听从爷爷的话，瞄准最前面的鬼子开了枪。

小嫚这一枪打得很准，冲在最前的鬼子应声而倒，躺倒雪地上再无动静，眼看是活不了了。她推上第二颗子弹，远处的鬼子全都趴下，找不到射击的目标了。在被她打死的鬼子后面，几支步枪和两挺机枪开始向木屋射击。粗大的原木组成的墙壁，虽然能够抵挡住鬼子的子弹，但窗口和门口凡是可以向外开枪的地方，都被鬼子的子弹封锁住了。

祖孙两人在屋里还是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谁都没有朝后门走的意思。“山神爷”掩在门口，等到鬼子的射击稍稍减弱的时候，他迅速地露出一只眼睛向外瞄了一眼。他这个动作极其快速，鬼子显然并没反应过来，射来的子弹继续减少着。“山神爷”突然侧身，枪口伸出门外，但自己的身体不再靠着门框，而是退后了两尺，让自己的枪口只是贴着门框露了出来，然后就是一声轰响和一团黑烟。

“山神爷”这一枪几乎是在瞬间完成的，当黑烟爆出猎枪枪口的时候，他已经又回到了墙壁后面，而外面雪地上弯腰奔跑的鬼子中，又一个踏上了魂归故里的路途。

“山神爷”打完这一枪，就快速地给猎枪上着火药和铁子，不再催促小嫚离开了。小嫚所在的窗口，虽然射来的子弹减少了，但是还是被封锁住了，她很难找到机会探头瞄准。她不着急，明白鬼子的封锁总会停止，只要他们自己人靠近到屋前十几丈之内，他们后面的机枪就用不上力了，到了那时候她就可以出枪——那就看谁的枪打得准，打得快了。

小嫚没有听到爷爷在催促自己离开，她反而憋不住了，先开了口：“爷爷，你赶紧从后门走吧，我在这里挡一阵，等你进了林子，我再想办法追上你。”

“山神爷”淡淡地回了一句：“来不及了，后面现在已经被鬼子封住了，我们出不去了。”

小嫚有点不信，跑到后门那边把后门小心地打开了一条缝，还没等她看清后门外的情况，一颗子弹打在门框上，只差一点就正好钻进门缝了。她连忙把后门关上，插上了门闩。

现在爷孙两个被困在了屋里，他们也就不再考虑脱身的事，只想着如何多打死几个鬼子了。小嫚找出一把斧子和一根木橛，在原木墙壁上一路敲凿起来。随着她的敲凿，墙上露出了一个个的小孔——这些小孔是“山神爷”当年刚建这座木屋的时候留下的，那时候野狼常常会来侵袭，这就是当年留下打狼用的射孔。

这些射孔都是外大内小的楔形方孔，和鬼子修造的炮楼射击孔相仿，只是比那些射孔要小得多。平时这些射孔都用木楔从外面堵得严严实实，到了要用得着的时候，从里面向外用力敲掉木楔，射孔就露了出来。小嫚和大山兄妹两个长得半大不小的时候，这条山峪里的野狼已经不敢再靠近这座木屋，这些射孔也就被堵了多年，差不多都快被遗忘了。

现在小嫚把这些射孔重新打开，再关上门窗，整座木屋就是一座堡垒，外面的鬼子除非靠近以后放火烧，或者使用炸药炸，很难用别的办法攻破这座堡垒。鬼子们要想靠近到可以放火的距离，却又躲不开那些射孔里射出的子弹。

外面的铃木也不着急，他从木屋里射击的枪支判断出，屋里只有刚才看到的老少两人，鲁大山并不在里面。他用一半兵力围住了木屋，另一半人则全神贯注警戒着外围，提防着鲁大山在外面突然现身。

木屋的外墙上一块块木头掉落，露出了一个个的射击孔，这些都看在外面的铃木和他手下眼里。屋里的人不断换着射击的位置，而且动作非常敏捷，即便是铃木带来的最好的狙击手，也很难捕捉到机会射杀射孔里的开枪者。

双方对峙了一段时间，双方都没大的损失，只有铃木的一个手下受了点伤。这种状况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屋里的“山神爷”开始的时候被突发的情况刺激，一时间恢复了不错的状态，动作灵敏反应不慢，但是没多久，他的体力就透支了。

“山神爷”的反应变慢了，开枪的频率越来越低，但是他看到小嫚一个人绕着屋子转圈，要对付外面那么多鬼子，显得非常吃力，他也就硬撑着继续朝外放着枪。终于，在他开了一枪以后，躲闪的动作比先前慢了许多，没能及时躲开鬼子的子弹。鬼子的这一枪打得很准，直接钻进射孔，从“山神爷”左胸锁骨下方打进了胸腔。这颗子弹大概是遇到了骨头的阻挡，并没有穿出身体，如此一来，子弹肯定会碎裂变形或者翻滚，在体内造成的创伤就是致命的了。

小嫚听到爷爷一声低低的**，然后就看他倒在了地上，手里的猎枪也丢在了一边。她连忙奔了过去，等她用力扶起爷爷，才发现爷爷已经不行了。她顿时大声哭喊着“爷爷！”，用力摇动着爷爷的身体，把屋外的鬼子丢在了脑后。

“山神爷”吃力地睁开双眼，无神的看了小嫚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眼睛再次闭上，任凭小嫚如何呼唤，他都没有了回应。

小嫚咬了咬牙，止住了哭声，奔回去捡起了自己的那杆枪，就要冲出屋子去和鬼子拼命。就在此时，木屋的门在一声巨响中猛地碎裂——鬼子趁这机会靠近木屋，用手榴弹炸开了屋门。

小嫚在门被炸开的时候，。离得比较远，没有受伤，但是冲进来的烟火碎屑和冲击波，让她倒在地上反应慢了一步。她看到又有两个拳头大的东西，从被炸开的门口被扔了进来，知道那是炸弹，连忙朝炕脚边的角落里躲。两声巨响过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鬼子冲进了木屋，看到被炸得面目全非的一个老人，还有一个姑娘躺在角落里，也受了伤。铃木看了看那姑娘，知道她是鲁大山的妹妹鲁小嫚，虽然受伤，但还没死，于是马上命令手下给她简单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抬着她用全速向魏岗镇跑去。

铃木在魏岗镇让白起龙找来郎中，给小嫚的伤口重新做了包扎和处理，接着就让白起龙套上马车，把小嫚和自己手下死伤的士兵一起运往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