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只能相望的情

故事回到了一开始的序言。这是个寒冷的平安夜，壁炉里的几块余炭冷冰冰地静卧在那里，偌大的房子里，除了子钧的体温，四壁冰凉，没有一丝暖气。子钧呆呆地躺在冰窖般的屋子里，身旁散放着圣诞礼物，眼前像幻灯一样回闪着最近发生的一切，思绪再次沉入了痛苦、迷茫和困惑的纷扰之中……子钧万没想到，来到美国还不到一年，便经历了人生中的又一次感情危机，这场危机犹如一场疾风暴雨，转瞬之间友情的堤坝、爱情的希望和初来新大陆的热情都被冲垮了。一个没有爱情、友情、亲情滋养的生命，是孤寂和痛苦的生命。就在子钧的心在烦恼中徘徊的时候，一张儿子的照片勾起了她对孩子和亲人的思念，于是她想到了回家。

生活中的悖论无处不在。子钧无论是在哪里，总被打上女强人的标签。其实这是别人对她的曲解，那些被他人解读为强悍的事情，实质上恰好是她软弱的表现。比如，当她在四十岁之际提出辞职出国的时候，很多人都说她胆大勇敢，其实她是为了逃避，逃避复杂的办公室政治，逃避无聊的工作角色，逃避势利的人际关系，甚至逃避能唤起她对失落的爱情产生追忆的环境。子钧并不是强人，她追求简单平静的生活，却被命运推入了又一种复杂的境地，于是便有了人生的又一次逃避——回家。

回家的决定让子钧激动难眠，这一夜她人虽然躺在床上，心却提前踏上了归途，脑子里全是家人、同学和战友的影子。夜显得特别漫长，她好几次醒来，以为睡了很久，一看表竟睡了不到十分钟。折腾了几次之后，她知道这个觉是没指望睡了，她索性起床，收拾东西提前出发。

子钧草草梳洗完毕，再次把东西清点了一遍，给房东留下足够的房租和一把自己车子的备用钥匙，又把昨晚写好的谢卡和请房东转交飞飞的一封信压在了餐桌上。接着她把行李一件件拖到车库，抬进车子的后备箱。一切准备就绪，见时间还早，她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就在这时电话骤然响起，她感到奇怪谁会在圣诞节的凌晨来电话呢？她的第一反应是飞飞，子钧赶紧接通电话，尚未开口，却传来了武峰急切的声音：“昨天你还说没有旅行计划呢，为什么忽然要回国？”子钧不无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国？”“见面再细说。分公司有点急事，我与你一起走。我们先去上海工作，春节你再回家。”武峰的口气像军官在下达命令。子钧不敢相信地追问：“去上海工作？”“是的，我买好了两张机票，你赶快把你的票退掉，大概六点钟我去接你。”武峰的话让子钧高兴得想要跳起来，刚才还担心失业呢，转眼就迎刃而解了。

不到七点，武峰和子钧就顺利地抵达了国际机场。因为是圣诞节，大厅里没有了往日的喧嚣，等候安检的队伍也不长，整个大厅显得空空荡荡的。武峰和子钧很快就办完了登机手续，就在他们排队等候安检的时候，广播里传来了橙色安全警告。警告被一遍遍地播放着，嘱咐大家不要让陌生人代管行李，如果发现可疑人如何报告等等。一股战争的紧张气氛立刻笼罩了整个大厅，冲淡了人们心里的节日喜庆。

911深刻地改变了美国人的生活习惯，到了机场无论是多么优雅的绅士、多么傲慢**、多么美丽的明星和多么幼小的孩童，无一列外地要接受严格的检查。大家无声地配合着脱下鞋子、摘下皮带，尊严在安全威胁面前退到了二线。就在子钧和武峰正等着被扫描的行李出来的时候，忽然安检员冲着大家喊起来：“请问，这是谁的鞋子？”一位派头十足的胖老头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高高举起说：“我的……”他的手尚未放下，安检员又举起一块手表问：“这也是你的表吗？”老人在慌乱中举起了另一只手：“我的……”话未说完，裤子已经滑落，帽子也掉到地上，露出了雪白的胖肚子和光秃的头顶。看到老先生的窘样，周围没有一个人笑，大家抢着帮他拾起帽子，并纷纷关心地说：“别忙。”“不着急……”

安检之后，见登机的时间还早，武峰和子钧来到咖啡厅消磨时间。热气腾腾的咖啡温热了他们的身体，也温热了刚刚开始的行程。武峰这时才想起子钧早晨的疑问，他问道：“你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你要回国和你的航班吗？” 子钧笑说：“是呀，有点能掐会算的味道。”说完两手环握着咖啡杯子看着武峰，眼神中流露出心里的疑惑。

武峰理解子钧的疑惑，子钧曾要求他向飞飞解释那张纸条的来历，他当然会去解释，但要看时机，至少要等看清了飞飞案子的情况。那张纸条对飞飞来说已是“过去完成时”，但对玛丽来说，却可能会授人以柄，成为诟病她工作方式的重要证据。武峰明白，玛丽让自己自主离境，那是她所能给予的一种保护，他不想再给玛丽添麻烦了，因此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不会公布那张纸条的来历。然而他也知道刚刚经历了友人误解和爱情欺骗的子钧，心理变得异常敏感，眼下他应当打消子钧对自己的疑虑。

想到这儿，武峰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刚要向子钧解释，却见一位美丽的女警察牵着警犬走了过来。警犬忙忙叨叨地穿行在旅客之间，尽职尽责地嗅过每一件放在地上和座位上的行李，美女警察灿烂地笑着，轻声向身边的旅客道着节日的问候。忽然那条狗兴奋起来，围着武峰身旁的一个行李嗅来嗅去就是不肯放过，女警察立刻转向武峰：“请问，这是你的行李吗？”武峰摇摇头，她转身高声问道：“这是谁的行李？”一位正在付款台买咖啡的旅客赶紧走过来，按照警察的要求把行李打开，很快那狗从他的包里叼出了一瓶止痛药。

美女和警犬终于完成了对咖啡屋所有行李的检查离开了。可是她前脚出去，后脚又进来一位戴着红绒小帽、扛着白布口袋、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机场服务员。他满脸喜悦地走到武峰和子钧的桌前，一边说着：“圣诞快乐！”一边从布袋里掏出两盒小礼品放在桌上，然后翩然向其它桌子走去。小红帽在咖啡屋里飘荡着，所到之处无不引来一阵欢笑和祝福，让冷清的候机大厅终于有了一点节日的气氛。

圣诞老人离开后，咖啡厅复归安静。子钧这时才说：“现在可以揭秘了吧……”武峰喝了一口咖啡，直截了当地说：“我哪有神算的本事，是FBI的人通知我的，他们的本意是核实你离境的原因。实话说，没有我的证明你今天也许走不出去，或者以后进不来。”闻此，子钧不迭声地向武峰表示感谢。随后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别的，登机的时间到了，他们拿起行李向登机口走去。

当他们通过了最后一道登机检查之后，武峰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了？”陡然间心里涌上一股不舍之情。他回头最后打量了一眼候机间，近二十年了，他从这里出出入入，上学、生活、工作，其实他是爱这里的。

忽然一个女人的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那人低调地站在大厅的一角，默默地注视着登机口……武峰定睛细看，只见她一身休闲打扮，没有化妆，那张普通的让人唤不起记忆的脸上也没有表情。可是武峰不会忘记这张面孔，从第一次见到她就那么深刻地印在了心里……这时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只见她微微一笑，然后举起右手打了个小小的飞吻，又学着亚洲人拜佛的样子双手合十在胸前晃了晃，而后举起右手向武峰轻轻摆了两下……武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分明就是玛丽，没想到她会来为自己送行。武峰明白她那三个动作的含义，一个是爱、一个是祝福、一个是再见。顿时一股温情涌上心头，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学着玛丽的样子深情地打了个飞吻，用基督徒的方式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最后向她挥了挥手，又愣愣地看了她片刻才依依不舍地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