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打赌

芦花和胖娃要定亲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英庄和三里庄。人们都觉得这门亲事很合适，毕竟是门当户对的。可是，冬雨知道以后，心里却很堵得慌。从在小学堂念书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暗暗地喜欢着芦花。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地感觉到了自己和芦花的差距。其实，也不是他和芦花之间有什么差距，而是他家和芦花家之间有差距，也就是门不当户不对。所以，他一直把对芦花的这一份感情藏在心里。

一天晚上，他躺在炕上，心里很烦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睁着眼睛做开了梦。他想起了小时候常常听瞎老八说书，瞎老八说的书里总是有一些英雄救美的故事，最终那美人总是冲破重重阻挠嫁给英雄。他幻想着自己也来一个英雄救美。因为，除了发生一次英雄救美的事情以外，他是不可能娶到芦花的。芦花遇到什么危险呢？芦花到河边洗衣服时不小心落了水？他英冬雨跳入水中把芦花救上来。他抱着浑身湿漉漉的芦花，芦花睁开眼，冲着他笑。芦花的笑是在脸上，他的笑是在心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梦并不好。因为，在英庄，甚至在整个大荒洼，几乎所有的男孩子都会游泳。他英冬雨可以下水救人，其他人也可以。胖娃的水性也不错。一想到胖娃，他的心里就莫名的升起一股烦恼。黑暗中，他翻了一个身，裹了一下被子，又换了一个梦。这一次他要让芦花遇到的劫难，是除了他英冬雨之外，别人是不能救美或者是不敢去救美。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自己的枪法和胆量。他设想，如果芦花遇到老缺的绑票，胖娃敢去救美吗？他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胖娃不敢。连钻一个树洞他都不敢，他怎么敢与舞刀弄枪的老缺对着干呢？他胖娃没有那个胆。想到这儿，冬雨心里很得意。他又想，就是借给胖娃一个胆子，他也没有这个能耐。他胖娃连枪都不会放，怎么从老缺手中救美呢？

接下来，冬雨便像一个作家编小说似的，把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琢磨和推敲。他怎么去截住老缺，他怎么用枪指着老缺，他对老缺怎么说，老缺又是怎么说，他怎么逼着老缺放人。一开始他设想的自己很威猛，老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吓傻了。乖乖地把芦花给放了。然后他领着芦花回到三里庄，并亲自把芦花送到家。李有财和赵兰秀感动得了不得。最后，他们主动提出来要把芦花嫁给他英冬雨。

就是在自己编织的这些美梦中，冬雨终于睡着了。每天晚上，这都成了他睡前的作业。事情的细节不断得到细化。救美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只有难度大了，才更能显示出他的胆量和英雄气概，也才更能感动人。后来，他还让自己在救美的过程中负了伤。有时候，他甚至被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

每天晚上他都在用英雄救美这一剂蒙汗药把自己蒙骗进美梦中。可是，每当太阳升起来，他的美梦就被现实打破了。就像那淡淡的雾，朦朦胧胧的很美，可是一阵轻风吹过，那雾就散了。他就更加感觉苦恼，于是，他每天便来到九水河边，用钓鱼来转移自己的心事。

在英秋润和铁柱的眼里，英冬雨钓鱼是为了磨练自己的耐心。其实，对英冬雨来说，钓鱼更是为了让自己烦躁的心平静下来。

这几天，胖娃一直很兴奋。他总是找个借口就到李家酒坊去一趟。这天，从李家酒坊出来，他碰到了铁柱。如果是去李家酒坊的路上碰上铁柱的话，他可能没有心思去招惹是非。可回来的路上他就有了闲心。不仅是有闲心，更有闲气。他这次去虽然看见了芦花，但是芦花却没有搭理他。芦花一见他进门，就一扭头走进了里间。一扭头走了，本来也没什么。可以理解为芦花怕羞。可芦花在临进里间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用眼睛看了他一下。那眼里，满是憎恨。除了憎恨，还有一点什么，胖娃走出酒坊，仔细回忆着，他终于明白了，芦花的目光里还有鄙夷和厌恶。这就让胖娃很生气，很窝火，也很窝囊。他正一肚子气没处撒的时候，恰巧就碰上了铁柱。

铁柱一见胖娃横着膀子冲着自己过来，就知道事儿不好。他想躲一下，可他无处可躲。没有办法，他只得装作没看见胖娃。他扭着头，看着街南的铁匠铺。铁匠铺的门敞开着，在门口搭了一个凉棚，铁匠老满正和他的侄子小栓在那儿叮叮当当地敲着。

铁柱歪着头，好像很专注地看铁匠铺里两个人在干活。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胖娃。如果用百分比算的话，他的目光，至少有百分之九十投向了铁匠铺，投向胖娃的恐怕还不到百分之十。可是，投向铁匠铺的那百分之九十却几乎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像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瞟向胖娃的那百分之十却牵动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看见胖娃已经走过了祠堂大门，再走就到了胖娃家的油坊门口了。他盼着胖娃走到油坊门口的时候，突然一拐，走进去。那他铁柱就安全了。他放慢了脚步，慢的几乎要停下来了。在别人看来，好像他被铁匠铺里的什么事给吸引住了。

铁柱还是失望了。胖娃走到自家油坊门口并没有拐进去。他继续横着膀子往前走。铁柱没办法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见胖娃走在了街当心，他就往南边靠了靠，免得胖娃故意找茬，撞自己一膀子。可他这一躲，却没有逃过胖娃的眼睛。此时两人相隔不过几步之遥。胖娃说话了。他说：“铁柱，我会吃人吗？”

铁柱只得站住脚，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来。其实那不是笑，就是脸皮动了动。他说：“哦，志远啊，我光顾看小栓打铁了，没看见你。”

铁柱没给胖娃叫“胖娃”，而是称呼他的学名“志远”。这里面就有尊敬和讨好的意思了。他想自己这样一尊胖娃，胖娃或许就不好意思和自己过不去了。

果然，胖娃没有说出很难听的话。可他的语气还是很不友好。他问：“你到哪儿去？”

“我到河边去。”

“去河边干嘛？”

铁柱愣了一下，他不敢说去找冬雨。可他一时间又想不出别的理由。他这一愣，就坏事了。

胖娃冷笑一声，说：“是去找冬雨吧？”

铁柱没有退路了，只能答应了一声“嗯”。只是他答应的那一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可胖娃却听见了。胖娃并没有特异功能，他的耳朵根本听不见铁柱嘴里发出的那一个“嗯”字，那个声音比蚊子的嗡嗡声还要小得多。他是看出来了，他从铁柱的表情上看出来了。

胖娃的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正想说几句难听的话，甚至想把铁柱臭骂一顿。可眼珠一转，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忽然变得很和气的样子，笑嘻嘻地问：“铁柱，听说你也会打兔子？”

铁柱弄不明白胖娃究竟要干什么，但是他见胖娃的脸上有了笑容，心里虽然还是七上八下的，可毕竟放松了不少。他说：“是啊。志远，等啥时候我打只兔子，咱们喝两盅。”

嘴里是这样说，可铁柱心里也明白，别说自己到现在没打到过兔子，就是打到了，也不给你这个坏种吃，更不会和你在一块喝酒。

胖娃好像看透了铁柱的心思，他很仔细地看着铁柱。胖娃的眼睛本来不算小，可他长得太胖了，脸上的肉太多了，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儿。现在，铁柱就感到有一道寒光正从那两条**儿里面挤出来。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胖娃又说话了。他说：“铁柱，我要想吃兔子肉，大集上有的是。如果等着你打兔子来吃，恐怕等到我的孙子都白了头，也等不到吧。”

说完这句话，胖娃忽然心里很得意。他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由得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等到我孙子白了头都等不到”。哈哈，这句话太有水平了。他看见铁柱的脸红了，都红到脖子了。他觉得这比骂铁柱几句或者打铁柱一顿都带劲儿。说过了这句话，他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这有点莫名其妙了。其实，也能理解，虽然胖娃也是十九岁的人了，但是他毕竟还是孩子脾性。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因为他说出了一句他觉得很好的话，芦花的鄙视和厌恶送给他的烦恼竟在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了。他看着铁柱发窘的样子，觉得很好玩，他就想着再说一句什么。可惜，他没能再想出一句刚才那样的话，他笑着说：“好吧，铁柱，啥时候你真打到兔子了。我就请你到枣园酒馆喝酒。”

枣园酒馆在英庄的南北大街中段西侧，是英庄唯一的一家酒馆，也是整个大荒洼唯一的一家酒馆。虽然是独家生意，生意却并不是很好。原因很简单，在大荒洼，人们喝酒大都是买来烧酒，在家里喝。常喝酒的人连买酒的钱都不宽裕，那还有钱到酒馆去消费呢？即便是英方儒、李有财这样的富户，没有特殊的事情也不会到酒馆去。大荒洼离着县城又很远，过往的客商很少。酒馆的老板英秋原平时也种地，村里有了红白公事，他就去做大厨。酒馆主要是靠英庄大集上，那些赶早来赶集的人，在酒馆里要一壶酒，要一碟咸菜。等到中午散集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赚了几个钱的人，相约来酒馆里，炒上两盘菜，慢慢的喝。若在平时，谁去酒馆喝一顿酒，那就是一件挺显眼的事儿。

胖娃说请铁柱去枣园酒馆喝酒，那只不过是拿铁柱开涮。他心里肯定铁柱是不会打到兔子的。

虽然这句话不如刚才那一句话来的幽默和讽刺，可他还是觉得心里挺痛快。他抬起眼来，四下里一踅摸，就看见小栓正站直了身子，抻着脖子，往他们这儿看。

小栓本来是和他的叔叔老满在那儿打铁来着。可是，他毕竟也是孩子脾性，耐不住寂寞的。他一边百无聊懒地打着铁，还不时地拿眼睛往街上瞟一眼。刚才街上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了眼里。虽然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掩盖了胖娃和铁柱的说话声。但是，他仍然能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那一定是胖娃在找铁柱的麻烦。

小栓的爹死得早，他娘撇下他远嫁他乡。他从小就跟着他叔老满讨生活。在英庄的孩子们看来，小栓有点不合群。他既不跟着胖娃到处起哄，也不跟着冬雨往荒洼里跑。在英庄孩子们的这两股势力中，他那一股都不掺和。不是他不想掺和，是他叔老满不让他掺和。虽然是这样，但是他心里是对胖娃的霸道很不满的。他的心里是倾向于冬雨这一边的。

由于从小跟着他叔打铁，在英庄的同龄人中，他的臂力是最大的。也正是因为这样，胖娃也不敢找他的茬。现在他看见胖娃在欺负铁柱，心里不忿，想着去劝架。可他心里也怵着胖娃三分。他一分神，那锤就乱了点子。老满虽然专心致志的在打铁，可他好像脑袋后面长着眼睛。街上发生的事儿，他竟然也知道。他并没有斥责小栓，而是用小锤把小栓的大锤往旁边一推。一个人只顾埋头打铁。小栓正在犹豫，就看见胖娃向他招了一下手。他就把大锤一放，走到了街上。

胖娃今天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说出的那两句话，自己觉得很有水平。于是他就洋洋自得的把眼睛从铁柱的脸上挪开了，这一挪开，就看见小栓正抻着脖子往这儿看。他灵机一动，刚才自己的表现没有观众是不行的。尤其是自己刚才说的那几句话，铁柱是不会对别人讲的。自己到处宣讲就有炫耀的意思了。何不让小栓来做个观众呢？于是他就向小栓招了一招手。

小栓走过来，胖娃说：“小栓，刚才铁柱说他跟着冬雨他爹学打兔子，还说等他打着兔子之后请我喝酒。你猜我咋说？”

小栓整天呆在铁匠铺里，很少与人说话，人就显得有点木纳。他呆愣愣地问：“你咋说？”

其实，胖娃也没指望小栓能够猜出他是咋说的。小栓的问话还没落音，他就说：“我说，如果等着他打兔子来吃，恐怕等到我的孙子都白了头，也等不到吧。”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他在那儿笑，小栓却没有回过神儿来，他呆愣愣地想了一回儿，才明白过来。铁柱的脸上挂不住了。铁柱一咬牙，大声说：“你是这么说的。可你还说，如果我能打到兔子，你就请我到枣园酒馆去喝酒。你说话算数吗？”

胖娃没想到铁柱敢这么高声和他说话。看来自己把他刺激得够呛。他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撇了一下嘴，说：“是，我是这么说过。如果你能打到兔子，我就请你到枣园酒馆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到时候小栓也去，就让小栓当我们的证人。小栓，你去吗？”

小栓这会儿一点也不呆，他很痛快地说：“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