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醉鬼海王

石可欣和慕容菲下了山，黄昏时分她们回到了住处。

慕容菲感觉非常困倦，一进屋就把自己仍上了床，可眼睛刚阖上，似乎还没睡着，就看见“小燕”站在门口，向她招手微笑。她一激灵坐了起来，逡巡室内，未见异常。她起床走到窗前，看向窗外，窗外不远处的树林里竟然浮现出“小燕”的身影。注目细看，那个身影却又俶尔匿迹遁形了。

不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慕容菲对自己说。

慕容菲走出房间，敲响石可欣的门，敲了半晌，没人应答，推门，门锁着。于是，她走到了街上。

太阳这个老光棍总是老当益壮，迟暮的身体向地球射出了一股股活力不足的精华。地球却像一个铅华炫彩的少妇，披上淡黄色的薄纱，风情万种地送别老情人。一座座房子像退潮后背留在海滩上的海螺，静静地躺在余晖中，显得安详静谧。从海上归来的渔民三三两两，骑着后屁股上驮着两个鱼框的摩托车，从慕容菲身畔不时掠过。

慕容菲在街上一边慢慢走一边逡巡，判断方位，寻找着她曾熟悉的一个场所。突然眼睛一亮，眼前的一座房子似曾相识，她仔细端详，这座房子后面的山形和房侧园田中的几棵柳树唤起了她从前的记忆。是的，就是这这里，这就是当年小燕的家。

慕容菲仔细打量这座房子，泥土和石头堆砌的房墙呲牙咧嘴，房顶的稻草几乎成灰，原来还算整齐的院落已成断壁残垣，看来时间对这座房子来说，破旧乃至于倒塌是它的唯一意义。

慕容菲抬腿进了院子，喊了两声“有人吗？”没人应答，房门开着，她壮着胆忐忐忑忑地走了进去。

室内的腥臭气味差点让她窒息，当她看清室内的人时，她的心脏差点飞出来。室内一张破桌子旁，“海王”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瞪着一双冷箭在弦的阴森的眼睛看着她。慕容菲“啊”的一声，掉头撒腿往外就跑，跑到窗外，越过墙头，她才停住了脚步，捂着胸口回头望去，院内没有追杀者出现。她稳了稳心神，猛然记起这个“海王”就是小燕的后爸，而她来此的目的就是要见见小燕的家人。发昏当不了死，即使死也要面对的，于是，她有折了回去。

慕容菲面带江姐就义前的悲壮，再一次走进了屋内。仍坐在那张桌子边上的“海王”再次抬头看向她，这次眼睛中的箭似已脱弦，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浑浊。又见慕容菲进来，刚要端起的酒杯倒在桌面上，他忙不迭地把脸贴在桌面上用干裂的双唇吸吮洒在桌面的酒。吸干后，颤抖的双手又缓慢地伸向酒瓶子。慕容菲壮着胆走过去，拿起酒瓶给他倒酒，他头不抬眼不睁地一饮而尽。

慕容菲从背着的包里拿出鸡、鱼等熟食，一包包打开，放到桌上，又给他倒满了酒，然后看着他，战战兢兢地坐在对面的板凳上。

“叔，别喝了。”看着“海王”一杯杯喝起没完，慕容菲轻声说道，“咱爷俩唠会磕行吗？”

“海王”好似没听见一样，只是闷头喝酒，但慕容菲看见有眼泪落在酒杯里。

慕容菲的心一阵收紧，这些年她的心一直屏蔽、更不希望得到证实的事实，被老人的凄清的泪水证实了——小燕死了。

可慕容菲心有不甘，于是试探着问：“叔，我婶呢？”

“死了！”老人终于吐出了两个字，声如瓮鸣。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小燕出事不久。”

“那小燕呢？”慕容菲脱口而出。

老人猛然抬起头来看向慕容菲，眼神由浑浊渐渐变为凛冽，半晌，双唇开始抖动，“她…她……”他哽咽半晌，骤然提高了嗓门，声音沉闷而又萧瑟，“你…你们不该回来！不该回到这里来！”

“啊！天哪！”慕容菲忽地站起身来，朝老人凄声叫喊，“我告诉你了，告诉你了，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老人神情惨然，目光呆滞，端着酒杯的手抖动不停，好一会也没把酒杯送到唇边。

“别喝了！”慕容菲伸手夺过老人手中的杯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凄厉的声音撕心裂肺，“人命关天啊，人命关天呀！都是你这个酒鬼喝酒误事！”

老人激凛凛打个冷战，双目凛光闪烁，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酒瓶子。慕容菲已经冷静下来，一看这“海王”喝酒打人的雄风又起，转身逃出了门外。她路过窗下时，只听传来“啪”的一声，随即又传出一声声凄惨的嚎叫：“天哪！小羊掉到田井里了小羊掉到田井里了小羊掉到田井里了……”

“小羊掉到田井里了”？

回来的路上，慕容菲反复琢磨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逐渐回想起当年小燕出事后，她跑到小燕家后的情景，忽的一下恍然大悟。

当时慕容菲闯入小燕家报信，看见小燕的爸爸抱着酒瓶子醉眼朦胧地半躺在床上，她便告诉他：“叔，小燕掉进天井里了，你赶快去救她！”

她爸爸听后，踉跄地向放着锄头、二齿钩子等农具的墙边走去。慕容菲见状，以为他要酒后发飙，赶紧跑开了。她跑了很远，回头张望，看见小燕的爸爸肩上扛着一件农具、手里还拎着一堆东西向他们家房侧的田里那几颗树的方向蹒跚走去，那个方向正是去“天井”的方向。慕容菲也就放心地回到了驻地，第二天慕容菲和石可欣两家一大早就离开了摩羯岛。

可是，那几颗树围着的正是晓燕家饮水和浇地的田井。

事实上，“海王”因为醉酒，的确把“小燕掉进天井里了”这句话听成了“小羊掉到田井里了”。“海王”慌忙到了田井边，数了数在田井边上等着喝水的羊，一只不少。一个醉酒的人，一边骂着“该死的，竟然骗我”，一边从井里提上水来饮羊；饮完了羊，他竟然能趔趄歪斜地回到屋里；回到了屋里，他竟然一睡就是两天两夜；睡醒后，他竟然对这发生的一切毫无记忆；直到最近，发生了扑朔迷离的事情，让他恍然大悟：因为喝酒听错了话，让他失去了心爱的女儿。

可是，已经晚了，一切都无法挽回。

尽管“海王”对酒后发生的一切是记忆空白，可小燕的失踪却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实。这让他心急如焚，在村里和野外找了好几天，毫无结果。他赶紧把住在乌丘镇娘家治病的老婆接了回来，俩人开始寻找女儿的历程，又找了好几个月，还是泥牛入海，他也就放弃了寻找。但他却没放弃喝酒，喝了酒就变本加厉地打老婆。老婆本来有病，加之失去女儿心痛欲绝，又加之“海王”的拳脚，没过几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海王”内心是疼爱小燕的，虽是后爹，却也没拿出后爹的范。或许这人根本就没有亲后的概念，只是艰难的生活让人粗糙，降低了情感的表达几率。他爱喝酒，每喝必醉，每醉必犯浑，每犯浑拳脚必会慰问妻子。每每小燕必劝阻，也就必然殃及池鱼。

“海王”只是粗糙，说严重些只是浑噩而已。但谁又能真正了解一个在艰难中挣扎的男人的内心呢？

如果小燕真的死了，那么今天在山上见到的“小燕”是谁？如果是幻觉，那么此刻走在路上的自己又有几分真实性?到底是自己迷乱了，还是这个世界迷乱了？脑瘫的慕容菲想着一连串让人脑瘫的问题，回到了住处。

慕容菲坐在床上，如坐在双鱼合抱之间，负阴背阳，徒劳地在现实和幽冥中挣扎。石可欣推门走了进来，慕容菲幽幻地看着她，声音好似来自云端那么飘渺，“你从哪里来？”

“我去商店逛了逛，顺便买包花王。”石可欣用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目光看着她，“大姨妈来了。”

“大姨妈从哪里来？”

“切，你没事吧！”石可欣伸手摸摸慕容菲的头，“也不发烧呀。你刚才去哪里了？”

“她死了，可她还活着，她就在这里！”慕容菲说着趴在床上，大放悲声。

“啊！”石可欣愣了愣神，然后抚着慕容菲的后背，轻柔劝慰，“别紧张，别紧张，可能是因为那件事情在我们心中留下的阴影太深了，我们会被这个阴影吞没的。所以，我们要跳出来，无论如何也要跳出来！”

慕容菲在石可欣的抚慰下，慢慢地睡着了。石可欣给她盖上了被，自己也躺了下来，紧挨着慕容菲，一只臂膀拥着她的臂膀，也慢慢睡着了，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