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质换（一）

林武是在第二天一早赶到明州城的，宋宗原依然是在太守府的花厅接见他，只不过与昨天不同，我被郑宝安排着站在了花厅的门口充当守卫，可以亲眼见到和听到里面发生的一切。

与我想象中不同，原本以为海盗都是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他却是一个个头只到我的鼻子处、身形偏瘦的家伙，但是我可以看出来，他那身体的确很壮，没有一点儿的赘肉。他的脸倒是很黑，显得十分粗糙，这可能跟他长时间在海上风吹日晒有关吧！他也没有络腮胡子，眼睛很大，黝黑发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再细看之下，他的相貌并非粗俗，相反，还有些刚毅，最其马那脸要比郑宝好看了不知多少倍。他的颏下还没有胡须，只有唇上微微印着些黑色的胡渣，这说明他还是很年青的，尽管看起来面色苍桑，仿佛四十岁的样子，但我知道跑海的人年纪都显大，他最多也超不过三十岁去。

花厅中，除了坐在中正位置上的宋宗原之外，下面分布两旁坐着方昆、许彬以及几位我并不认识的文官和武将，大总管马明守在最外厢，我数了数，包括**官算上，也不过八个人。

花厅毕竟不是帅厅，每个人的身边高几上都摆着茶水，此时花厅里，只有林武在说着话，宋宗原端着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又将茶杯放下来，很显然，他对林武的话有些不耐烦。许彬坐在下面右首第一个位置上，他显然看出来了宋宗原心情，有些坐立不安，看向林武的眼神也有些异样，仿佛是在示意他什么，却又不便过于明目张胆。林武也不知道是鲁钝？还是故作不见，依然大言不惭地谈着；倒是坐在左首位置上的军师方昆，四平八稳，好像是入了定的老僧。

林武还在说着：“……末将当时是乘着大潮之机潜入到了黄水洋，原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想着可以在夜里突袭，却不曾料到在北大洋入了明州水军的伏阵！”他说到这里，稍作叹息，又接着道：“但末将想到大帅的嘱托，还是顽强地顶住了明州水军的五次冲锋，这一仗从半夜直战至天明，末将不曾退后一步！”他说着颇为得意，又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因为末将的坚持，明州水军坚持不住，退却下去，末将重新整队，杀入海王庙，敌人望风而逃！……”他这是在表功，分明是要等着宋宗原的奖赏。

我心中有些好笑，这个家伙难怪不得宋宗原喜欢，他的确是有些好高骛远，此一战分明是败了，还不自知，还这里夸夸其谈，分明就是一个半瓶醋、二百五！

等着林武讲完，宋宗原也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示意他坐回到边上的原座里，然后又与方昆对视了一眼，这才开口问道：“一山，你觉得你这一次出战是胜是负呢？”一山，是林武的字号，宋宗原直呼其字，显得是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心腹。或者在我认为，从一开始宋宗原只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家将吧！

听到宋宗原如此询问，这令林武有些诧异，他已经看到了坐在他对面的许彬与他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回答。他不是太笨的人，很快就会意了什么，吴王这么问他，显然是对他的出战结果不满意。

我不清楚许彬为何独对林武如此青睐，一直在向着他说话，后来才明白，原来林武曾救过许彬的命。

见林武一脸尴尬，半天答不出话来，宋宗原也不想再让他猜测，多浪费时间，板起了面孔，问道：“此一战，可抓获多少明州残余？”

林武蓦然明白了什么，脸马上红了，嗫嚅了半晌，才道：“此次大战敌人在大败之下，退得太快，故而并未抓到多少俘虏，也就两三百个吧！”

宋宗原紧盯着林武，此时的林武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对于有着五六千人的明州残军来说，损失两三百人，根本无关痛痒。到这个时候，林武才发觉刚才自己吹得牛有些大了。

“一山，孤原本以为你是个大将之材，当初许大人力保你行掌水军，孤也对你寄予厚望，但你还是令孤失望了！”宋宗原不急不缓地道，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末将这就回去，重新整顿水军，追击明州残余！”林武说着，便向宋宗原一拜，准备离去。

“算了！”宋宗原唤住了他，道：“若你昨日去追，或许还有些收获，今日再去追，只怕连影子也看不到了！再说，你知道那些明州残余逃往何处吗？”

林武无言以对。

“回去吧！”宋宗原终于发了话：“在海王庙好好操练，守住明州海防，若无孤王命令，不许再擅自行动，如若不然，定斩不饶！”

“诺！”林武连声答应着，如夹着尾巴的狗一样，惶恐地退了出来。

花厅里一时间无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还是许彬打破了沉寂，对着宋宗原道：“**，据可靠情报，明州残军出海后应该是往南去了福州，属下担心他们会投靠建州闽国！”

建州，那是与明州政权一样的又一个割据政权，拥有建、福、汀、泉、漳五州之地，由王氏建立，国号为闽，因都在建州，故而大家都称其为建州闽国，如今当位者是其第三世的国王王睿。建州闽国虽然地域比明州政权要大，但因其地过于偏僻，所以人口并不多，五州人口也只相当于明州政权的越、明、温三州人口而已。

我知道，宋宗原平定明州政权之后，稍作休整，下面要顺势征服的定然是建州政权，宋泽不会傻到再重新建军、再重新出征的。

“是呀！”边上的一位将官也担忧地道：“若是能够将明州残军剿灭，那是再好不过的；如今明州残军与建州军合流，到时我们再攻伐建州，定然会更加困难！”

宋宗原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事以至此，再多说又有何益？到时再说吧！”说着，又自我安慰地道：“好在如今明州辖下七州已然平定，明州余孽尽数逃走，倒也省却了境内剿匪一节，剩下的就交与朝廷来好生经营，尔等正好可利用此难得空闲好好练兵，务必在年内平定东南！”

“诺！”花厅内的众人齐声应答着。

我却觉得好笑，宋宗原与赵军官将的想法倒也是正常，我却知道余成龙带着人绝不会投靠建州的，当初徐将军已经做了安排，若不是因为赵军一直虎视眈眈地在吴地练兵，只怕建州闽国早就被明州共和攻破了！徐将军认为建州王氏不过是冢中枯骨，一旦明州一倒，建州闽国绝对抵挡不住赵军的铁蹄，最晚不出三个月便会灭国，明州余众投到闽国根本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才会令明州残军退往夷洲。夷洲，是位于闽国东面大海之中的一座大岛，徐将军早就派人在那里暗中经营了，他认为赵军以北人陆战为强，水战、尤其是海战短时期内根本不是明州水军的对手，明州残军退守夷洲，十年内赵军是打不过来的。而十年的时间，足可以令明州残军在夷洲立稳脚跟了。

当然，宋宗原和他的属下们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

明州军真得从明州消失了，一连下来的两天里，不管宋宗原派出去了多少斥侯与探马，也没有查出来明州残军的去向，这令宋宗原有些无所事从，每天除了大量撒出探马之外，就是与方昆在内宅下棋。

只是这期间，安平公主每天都会来两回，无非是催促宋宗原去找寻长公主的下落，对于她来说，就算是能够将明州残余一网打尽，也不比她的大姐安全更重要。

我不知道吴王是不是将长平公主放在了心上，但是却十分肯定，他和方昆一定也在算计着徐青青与明州谍军，他很清楚，只要明州军没有全灭，那么就是一个心腹大患，谁也保证不了会不会死灰复燃。

一大早，安平公主又跑了过来，还是来打听长平公主的消息，我可以看出来，宋宗原也有些不耐烦了，只得与妹妹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命令我带着几个兄弟把安平公主送回馆驿。如今吴王手下的护卫中，我成了专门护送小公主的护花使者，这虽然令郑宝又有些不甘心，却也知道自己的相貌并不被小公主所喜，也只得拍了拍我的肩膀，开着玩笑地道：“哪天俺把你的脸划破像，看小公主还喜不喜欢你！”

我向他扮了个鬼脸，也不理会，骑着马跟在小公主的马车边上。

虽然这两天都是我送安平公主回去，却也因为她怀着心事，并没有跟我多谈什么，这反而令我轻松了许多。

来到馆驿的门口，小公主这才想起了什么，对着我道：“喜子，那天你说长公主不会有事，明州军会用她跟我们换徐将军的遗体，这么些天过去了，为何他们还不出现呢？”

我想了一下，只得道：“他们离开了海王庙，也许被别的事情拌住了吧，只要他们安定下来，肯定不会丢下徐将军不管的！”

她点了下头，没有再说什么，还是心事重重地走了进去。

馆驿的门在安平公主的身后关上，我如释重负般地吁了口气，带着几个兄弟骑马转回太守府，走到过河街的时候，忽然耳听着风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向我袭击而来，我凭着战场上的感觉，一侧身便躲了过去，却是一支箭正“笃”地一声钉在了我身边的一棵树上，在那箭的箭尾处，还绑着一张卷起的纸条。

大家都吓了一跳，齐齐转身查看背后，只见一条人影在参差叠错的屋顶上一晃，便失去了影踪，仿佛只是个幻像。

“有刺客！”我身边的小毛叫了起来：“快追！”说着，就要拨转马头。

“别追了！”我拦住了他，那个射箭的人又不是在街道上，而是在民坊间的屋顶，那里的屋子一间挨着一间，等我们一间间地搜查过去，只怕他早就跑远了。

我拔下了那支箭，将箭尾的纸条取下，打开来，上面写着：“若要宋长平，今日午时，须将徐将军置于船，释崔明以摇橹，明晨于城西山神庙可得；否则，过时不候，敬请收尸！”后面也没有落款，竟毫无商量的余地。

“上面写着什么？”小毛追问着。

“这是给主公的信！”我只能告诉他，没有再作解释，快速地回转太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