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牧羊人的饭菜既营养，又特别简单。漪儿并没有放过古力大哥的羊肉，不过严格控制了量。牧羊人是不可能放开暴吃这些牛羊肉的，因为每天和牛羊相处，多多少少有感情。他们看见自己亲手喂养的牛羊被宰时乞求的眼神是非常难过的，有时候难过地几天都吃不下饭，还有一些宁可老死也不愿意把牛羊送往屠宰场，就是被狼害了的牛羊，也要花些力气和时间把它们的尸体埋葬掉，饿着肚子也不吃这些夭折的牛羊。但，牛羊肉也是牧羊人的必须品。所以，一些牧羊人为了获得牛羊肉就经常相互交换。即便是这样，一些牧羊人还是抹着眼泪犹豫再三，才能把自己的牛羊交到别人手里。没有尊贵的客人，牛羊肉一般也不轻易端上餐桌。

我，算不上是古力大哥的尊贵客人，漪儿……那是他的妹妹，应该算。所以，古力大哥邀请我们吃羊肉。但，这个逻辑也不能算合情合理。因为我们吃的东西是漪儿替古力大哥做的。

饭后，古力大哥是天打不动的呷酒，青稞烧的酒香也弥漫在草场上。漪儿收拾完碗筷，也泡了一杯茶，坐在古力大哥的面前，悠闲地喝茶。因为吃羊肉，我就拿了一些骨头，在远处草地上喂大黄。

古力大哥望了一眼漪儿，本来想说什么，又把话头咽了回去。漪儿看着古力大哥的表情，笑着问道：“哥，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决定要和哑佧在一起？”

古力大哥把酒壶往桌子上一顿，思虑了一下，说道：“嗯。但是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决定，我还能说什么。”

“呵呵，哥，这个我也没有啥可说谎的，我们不但要在一起，还准备给哑佧治病。”漪儿淡淡地说道。

“这个，我也想到了。漪儿，你是一个聪慧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一辈子守着一个哑巴。再说，哑佧也不能真的永远成了哑巴。要是那样，对你对哑佧都是不公平的。”古力大哥依然说的很平静。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漪儿狡撷地笑了一下，厚着脸皮调皮地问道。

“你想说的，就算不用我问你也会说的。你不想说的，即便是我磨破嘴皮子，你也不会告诉我。漪儿，你看，你现在连生活习惯都在向哑佧靠拢，已经端不起咱们习惯的油茶了。这不就在告诉我，你已经决定要和哑佧在一起了。”

“哥，还是你老辣，眼睛里面有毒，啥也瞒不住你……本来，我找你要商量的事情还可以缓一缓。可是，妹子确实太高兴了。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能解开哑佧的心结，他已经答应了去看医生。”漪儿的脸变得绯红。

“是哑佧向你求婚了？”

漪儿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哑佧向我求婚？亏你能想出来。哑佧求婚，跪在草地上，捧一束鲜花，向我大声求婚？哥，要是那样，妹子此生还有何求？”说着，漪儿的眼角涌出两行泪。

“妹子，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古力大哥有些不解，问道。

“哥，这确实妹子想要的。可是，哑佧即便是真的想那样做，但是他说不出啊。”漪儿用手背擦干眼泪，信心满满地说道：“哥，哑佧向我求婚，说实话这是我夜思梦想的事情。我也相信，要是哑佧能说话，他一定会那么做。可是，现在他还无法说话，即便他尽量不去考虑这个事情，他目前还是没有勇气向我求婚，他守在我身边，正在等一个奇迹出现，那就是他能开口说话，能过上正常人日子的时候。”

“是你向他求婚了？”古力大哥微微把身子靠向前，不解地问道。

漪儿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没有那个勇气。再说……哥，你不要小看哑佧，即便他不是翱翔在天空中的雄鹰，他也是一个有傲骨的男子汉。我向他求婚，对现在他目前的情况和状态，那也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这种蠢事，我是不可能做的。”

古力大哥又把身子缩了回去，呷了一口酒，平静地问道：“既不是哑佧向你求婚，也不是你向哑佧求婚，那会是什么？漪儿，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就给我明说吧，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漪儿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我，说道：“哥，你可能想象不出要和一个不能说话的人说清楚一件事情多么艰难，更何况哑佧还伴有痴傻，那可是一会儿特别清醒，一会儿你就是说啥他也是茫然无措，毫无表情，甚至一个月你都不可能和他说清楚一件事情。”

“这不是你选择的吗？”

“是我选择的，但我总得……哥，我们就不要辩论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是没有结论的。我要告诉你的是哑佧现在好多了，至少我觉得他多半时间是清醒的，我能和他开开玩笑，闹闹小别扭，撒撒娇，也能和他商量一些事情，让我也能找到一点恋爱的感觉。这让我更加坚信我的选择是对的。”漪儿的脸上洋溢着喜悦。

“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我也祈祷我妹子的选择是正确的。”

“哥，我们决定要先给哑佧治病。”

“治病？这不是很简单吗？你把他带到医院里面，好好检查一下，找出病灶，治好就行。漪儿，你有啥困难都可以给我说。妹子，哥可能不能替你拿主意，或者我动手给你治好哑佧，但是只要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帮到你，我一定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古力大哥是一位豪爽的汉子，他所想问题只能停留在问题表面，关心的也是牧场和牛羊，不可能考虑到给我治病这个问题后面隐藏的所有难处。所以，他悠然地呷了一口酒，满不在乎地说道：“漪儿，你要是需要钱，我就给你，现在拿走都行。不过，钱都在你嫂子手里，现在我手头没有多少钱……要不我现在就回家给你取钱去？”

漪儿无可奈何地说道：“哥，给哑佧治病不仅仅是花钱的问题。再说，我现在手头还有一些，也不着急问你借钱。”

古力大哥满脸疑惑地问道：“不是钱的问题？那我还能在哪儿能帮助你们？”

“哥，怎么和你商量一个事情也是这么难？你还不如哑佧哩。”漪儿叹息道。

“漪儿，你就不要绕弯了，直接给我说吧。”

“哥，要是简单得能拿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就不来找你了。我今天带着哑佧来找你，一个原因是有些事情我真的没办法和哑佧说，想在你这儿和你说说，找个安慰。你倒好，直接能把我杠到雪山顶上去了。另一个原因我们真的需要你的帮助。但与借不借钱没有关系。”

因为我一直留在大黄身旁，大黄也不好好啃骨头，一直用两只爪子护着一堆骨头，见我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的意思，就斜着眼睛，鼻子里哼哼着，对我表现出有些厌烦。我只好离开大黄，走到桌子旁边。

大黄的不安静也引起了漪儿和古力大哥的警觉，两个人都把头转到我和大黄这边。漪儿见我走了过来，就笑道：“哥，你看，哑佧现在这样，就连大黄这只畜生都不愿意和他呆在一起。”

古力大哥知道漪儿在开玩笑，但依然板着脸，严肃地说道：“大黄那是护食，可不是讨厌哑佧。”

“就算是护食，那也不该……哥，我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哑佧。否则，我既对不住我自己，也对不起哑佧。”

“嗯，也是应该的。”

“我想带哑佧出去治病。”

“应该。”

“真的？”

“嗯，应该把他治好。”

“起码不能让他再受折磨，只是不能让他头疼的毛病再犯。”漪儿接着说道：“哑佧就是我的未来，也是我全部的希望。哑佧好了，我也就高兴了。哥，你觉得我的这个决定有没有啥问题？”

除了雪山顶上，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古力大哥没有立即接漪儿的话题，只是把目光投向我，并微微迷上眼睛，好像是在思考什么。等了半响，古力大哥才说道：“这些都是应该的。哑佧，确实要比你原先那个可靠得多。咱们都是有一双手的牧羊人，未来怎样，那要看用这双手创造什么。漪儿，你求我把你带进这个山洼的时候，我还有些犹豫，你爸也反对。可是，现在看，我们都小看你了。这不仅是你现在有上千只羊，上百只牛，更重要的你是对未来有自己的主见。哑佧是不是你的未来，我也不想说什么。但是，你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和努力，以及面对问题和困难的态度是我和你爸都没想到的。漪儿，你已经成了浴火凤凰，走在自己想要走的道路上。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能帮到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古力可以拍着胸口给你做保证。”

漪儿微笑着说道：“那还能少得了你？打小，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大哥哥，一个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依赖的汉子。”

“漪儿，你有这想法就对了，有啥困难你尽管向我开口。”

漪儿说道：“这样吧。哥，你在这附近放牧的时间要比我长的多，也长期留在草场，又是一个男人，也经常和周围的牧羊人打交道。不像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尤其是哑佧来了以后，我差不多就是一多半时间不在草场，对现在周围的人也不熟悉。我要带哑佧去其他地方治病，可这牛羊我还得继续养，我可不希望等我把哑佧治好了，我们的生活却没着落了。另外，给哑佧治病到底要花多少钱，我心里也没个底。这牛羊我可是千万不能撒手的，就算挣得少点都行。”

“那不简单，把你的牛羊和我的合群，我先替你养着。”

漪儿连忙说道：“那不行，哥，这山谷里面还有其他牧羊人，他们那些人谁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着要扩大规模，就算他们不算计我的那块草地，可在咱们县还有多少人家在寻找草场。和你的牛羊合群，我那块草场肯定保不住。哥，我的意思是你找个牧羊人，让他先替我看着。这样，即便是付工钱给他，我也可以放心地去给哑佧治病。”

古力大哥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那也行。我先给你打听着，要是实在找不到，我就让大愣过去，我替你看着也行。”

漪儿摇了摇头，说道：“哥，最好你还是找一个吧，那怕工钱给高一点都行。你和大愣都不是最佳人选。你们有自己的羊群，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还是个顶个铆顶铆的好。再说，要是嫂子知道了，还不天天叨叨你？我可不想因为我的事情而让你们夫妻俩吵架。”

“吵架？那倒不至于。你嫂子也不是那样的人。”

漪儿见古力大哥还想坚持，就连忙说：“我也知道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可夫妻之间微妙的一点变化，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会变成大事情。哥，我看你还是给我找一个吧，要是你实在找不到，那我就去找阿青力。他那儿人来人往，又在中河，或许他能找一个。”

古力大哥没想到漪儿突然会把阿青力大哥搬出来，心里有些不悦，但不好意思给漪儿明说，就连忙制止道：“找个干活的人不是难事。再说，有我在这儿，也不用麻烦人家阿青力。我留点心，肯定能找一个把稳可靠的人。你就放宽一百个心吧，你那事儿不是什么难事。”

“真的不用我去求别人？”

“不用，我就可以给你办妥。”

“哥，你可不能我前脚走，后脚你就跑过去给我看牛羊。”

“不会，我一定给你找一个。你什么时间走，我就在什么时间把人领到你面前。漪儿，你是怎么打算的？是过两天就带哑佧走，还是等秋后？”

“这个我还没决定，最近还在忙着做奶酪。另外，过一段时间还要剪羊毛。因为哑佧的问题在大脑里面，县医院是没有办法治的，我们只能找外面的大医院。所以，我想过两天先抽空了解一下，等我把手头的事情解决好了，再决定具体的行程。再说，哑佧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用着急十天半个月的。”

“要是真的想治病，还是早些动身好。”

“是这么个理，可我还得准备准备啊。我要带哑佧去哪儿治病，大概了解一下要花多少钱，治疗周期大概多长时间……这些……而且，你也好和来干活的人商量。咱们牧场用的人要么是就是咱们自己，要么就是长期给咱们干活的。要是两三个月，人家愿不愿意干还是一个未知。要是一年半载，那我还得给人家准备一点东西。”

“嗯。漪儿，要是用钱你就说，穷家富路，这出门人的难处你也是知道的，路上多拿一点钱，也不至于让你和哑佧受罪。牛羊的事你放心，有我古力在这儿，啥事儿都没有。”

“哥，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给哑佧治病会是一条漫长而又艰辛的路，能不能治好是一个结果，会碰上或者遇到什么突发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这些牛羊不仅事关能不能把哑佧的病治好，还事关妹子我和哑佧今后的生活。所以，我要在走之前首先要把这个事安顿好。”

古力大哥点了点头，再没有说话。

大黄把骨头藏好后，又在草场巡视了一回。这会儿悠闲自在地靠近我们，就在距离我脚边不足一米的草地上卧了下来。

漪儿看看安静的大黄，又望望自己的草场，幽幽地说道：“要是能把小黑子也能带上那该多好，它还可以陪哑佧到处走走。或许那样，我还能轻松些。”

古力大哥说道：“哑佧这样确实需要一个伴，也能帮你不少忙。可是，牧羊犬在城里面也很麻烦，它会招惹许多事端，就怕到时候反而拖累你们。”

漪儿笑道：“哥，你还以为我真的会把小黑子带进城？我也就是说说。我才没有那样傻，城里面小黑子的吃喝拉撒都成问题不说，要是它哪天不高兴，到处乱跑咬着人咋办。”

古力大哥也说道：“就是这个理。再说，城里车多人多是非多，也不一定就是牧羊犬的错，但事情出了就不好解决。”古力大哥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问我道：“哑佧，你要是把病治好了，还会回来吗？”

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回答。但，漪儿看着我在微笑。我心里顿时明白，我应该回来，不为别的，就算只是为了漪儿的这个微笑我也该回到草场，回到漪儿的身边。于是，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漪儿对我招招手，说道：“来，哑佧，你还是到我身边来。大哥对你诘问过来盘问过去，只要你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他就不用再怀疑你了。”

我走到漪儿身后，把手扶在漪儿肩上。大黄也起身跟了过来，接着又紧挨着我的脚踝卧了下去。大黄和我亲昵的举动让古力大哥也有些脸上挂不住，但他还是强忍住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漪儿笑道：“哥，你看，就连大黄都对你有意见。现在，我们是三比一，你还有啥话可说。”古力大哥还是没有说话。

起风了，微微的清风从草场深处吹过来，一丝凉意打破刚才的闷热。漪儿和我联手，我就不能仅是哑佧。这，我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