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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读书>历史架空>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三十七、生死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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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生死长夜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8/11/8 11:56:23

生死长夜如期而至。

当晚,皇宫、内城、金镛城、郭城,整个京都,第一次没有响起宵禁的晚钟。另一种声音代替了钟声,一种由多种声音混杂而成的声音——时而凄厉,时而狂暴;时而绵长,时而鼎沸;时而呜咽,时而铿锵;时而远彻,时而迫促……像孝昌元年秋夜那场红霾风强劲的呼啸,又似爱闹觉的婴孩磨折的夜嚎。

闻听着这声音,宋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这不是经历过生死因果的信仰者该有的情绪,他不由得暗自羞惭,同时又暗自琢磨:恐惧何来?

西行路上经历了沙漠酷风和寒冰地狱,经历了法力和同修的献身,经历了劫匪盗贼,想过退却,想过停步,但不曾有过恐惧……

当尔朱胡兵一脚踢开翻经殿的大门,他立时找到了恐惧的因源——

幼时,每当敦煌城外马蹄驰骤,城内便响起急迫的警钟,壮年男子纷纷各持刀剑、农具冲出家门,参与守城防卫。老幼妇孺锁门闭户,富户躲于密室,平民藏于地窖,贫民乞丐则聚集于伽蓝尼寺。大殿内掎裳连襼、挨肩擦背,人人屏气凝神,稍有动静,便引起一阵惊骇。大德率众僧默念静心咒,但众人口中念经,眼睛却都紧盯着殿门,心中无不揣测:打开大门的,会是告捷的父兄守卫,还是手提屠刀的蛮胡?对伏于母亲怀中的小儿而言,耳边虽有梵呗低诵,但身体的感受更真实,母亲剧烈的心跳和身体不时轻微的觳觫,已将莫名的恐惧牢牢系于小儿之心……

心智未全的儿时记忆,有着可怕的控制力,哪怕成年后有了信仰的依托,有了生死因果的感悟,但紫袈裟、毗卢帽之下的内心,仍有一小处俗念无法被梵呗静覆——籍由母亲的身体传递的生死恐惧。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吱囊——吱囊吱囊——南无阿唎耶……吱囊——”

梵呗声中,马靴**地板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走近、一步步走近,靴上血泥混合,锋刃寒光凛凛,箭囊血迹斑斑,混合着血液和牲畜腥臊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这一行胡兵大约三、四十人,全都穿盔戴甲、提刀握剑、背弓携鞭。契胡族人的面目促狭,眉骨高凸,鹰鼻耸立,眼眶深而眼距窄,铁兜鍪之下个个神色阴骘。为首队主体格粗壮,兜鍪上插着一条焦黄鹞尾,同色髭须覆满横肉丛生的面颊。他用浅淡的褐眼扫视过百名译僧,最后将漠然的目光落在坐于上首的宋云身上。

宋云守默。队主站了会儿,径直移步向设于大殿正南的佛龛而去。

此间大殿专为翻经所用,并未如一般伽蓝正殿设置着体量庞大的精美造像。佛龛内,只有一座约半人高的玉石浮雕火焰纹背光说法像,释迦寂静双目微合,结跏趺坐于正中莲台,文殊师利与普贤菩萨胁侍身后。契胡队主没理会佛像,只将龛前供奉的银烛台、金炉、铜钵等收入背囊。一众兵士亦随之四处搜罗银罄、鎏金瓶、赤珠钵、玛瑙珠、金刚杵、铜铙钹等佛具法器。大约觉得收获不丰,队主再次来到佛龛前,竟使出蛮力,将释迦说法像整个掀翻在地!

众胡兵见队主发狠,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释迦像碎成几块,佛头骨碌碌滚到一个矮胖的兵士脚下。那胖兵士将佛头捡起来捧在手里细看,似有喜爱之意,见队主嗤之以鼻,群匪哄笑,恼羞成怒地嘟囔着,将其更狠地摔向地面,这次彻底摔得粉碎了。

殿内因此更热闹了,把守的胡兵也放松戒备,兴高采烈地参与劫掠。翻箱倒柜,劈开译案,划破苇席,割断帷幕,他们对金、银质的器皿尤为喜爱,每每有所发现,互相之间便有一番推搡打斗。队主并不约束,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众僧悲愤侧目,见国师沉静诵念,梵呗波动,却也持续未断:“……怛侄他,唵,阿婆卢醯卢迦帝,迦罗帝夷醯唎……摩诃菩提萨埵……”

幸而提前有准备,宋云不禁再次感念冯翊君。两个时辰前,冯翊郡再传书来。这次信使并未乔装,女史神色慌乱,当着众译僧的面,将手书交与宋云便逃也似的匆匆走了。宋云打开一看,确是冯翊郡亲笔,上面只有一个潦草的字迹:劫!

北胡兴,伊洛血……终是要来了!宋云当时虽然一阵心悸,亦感安心。幸而梵经已全部誊抄,原本一百七十部,译本三十卷,已陆续转移至法云寺。他召僧众聚集于译经殿,只将经卷译本安放于坐榻下,造像法器则不藏匿,又叮嘱众人,不论遇何种情况,切勿轻举妄动,便是经本被发现,也不可以身护法。

释迦原不主张造佛立像,造像、法器,不过是石、土、木、漆、金属因缘聚合而成,本体为空。译本虽凝结众人智慧心血,然人才留得,智慧才能传递。眼见胡兵肆意破坏庄严法相,宋云虽感痛心,并不以为忧,以他对北地蛮胡的了解,蛮胡虽以杀人为乐,但更以劫掠财物为重,他不想伊洛血染红译经殿。

但显然,这是生死长夜,蛮胡如兽。胡酋的刀尖已指向了他——“宝贝,拿出来。”他用北胡语漠然地说。

坐于下首、担任证义的大德承远执手站起,介绍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此乃当今国——”话未说完,胡酋的刀尖已“扑哧!”一声,攮进他的胸口。承远一脸诧异,两手扎煞着,欲去抓那刀柄,契胡队主面无表情地狠狠转动了一下手腕,随后抽刀而出,红血也随之如撒花般喷溅!

梵呗中断,僧众骚动。几名年轻的译僧张皇无措,欲离开坐榻,但箭声如风声,飒飒而过,译僧们哀叫着倒下……训练有素的罗刹胡兵又一次挽箭搭弓,又一阵飒飒血风,又一片悲惨的**……须臾间,翻经殿内已是人间地狱……

宋云眼见着承远笔直地向后仰倒,仰倒在自己脚下——眼睛犹大睁着,喉咙中发出越来越细弱的嘶声,只觉得浑身僵硬,痛心入骨。

“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他痛声高叫。

“萨婆萨婆,摩罗摩罗……摩醯摩醯……唎驮孕俱……”译僧们回归坐榻,梵呗再起,带着隐忍的悲声。

契胡队主面无表情,再次轻轻挥手,利箭再次离弦,译僧再次排排倒下。

“度卢度卢……罚闍耶帝……摩诃……罚闍耶帝……”梵呗微弱,但依然持续未断。

“杀我一人,可免僧众不死么?!”

梵呗戛然而止。

听到宋云一口流利的北胡语,契胡队主颇感兴趣转过头来,终于示意胡兵停止射击。他踱步过来,带血的马靴发出更加刺耳的“吱囊”声。“杀了你,宝贝,可有?若有宝贝——”他用刀指指众人,嘴角竟挂上一丝笑意,“你们都不死。”

宋云平静地看向众僧,然后摘下毗卢帽,褪下砗磲数珠,拿出提梁錾花铜手炉,将其全部置于译案上,又取下紫衣上仅存的唯一光华之物——金环扣,任凭袈裟滑落。众僧见状,也如老师父一般,将佩戴法器用具尽悉取出,置于案上。

但胡酋只瞟了一眼,脸上的横肉髭须冷冷一抖,“宝贝,统统——拿出来!”他一脸恶相地大叫,露出一口扭曲的黄牙。

“修行者,手不捉钱财,众僧法具佛器都在此处,确实别无宝贝。”

“秃骨鲁!糊弄谁呢?北地人谁不知京都寺主个个富可敌国——永宁寺的门钉是金子打的!马槽是银的!盛黄龙汤的瓮都是鎏金的!!你却说你没有宝贝!?”胡酋持刀咆哮,步步逼近。

三宝挪过身子,挡于宋云与刀尖之间。“去!”宋云低斥,往后扳他肩膀,那孩子又发了犟性,硬是不动。

猛然现出个送死的小沙弥,夜叉面露惊奇之色,但眼中的嗜血之意却更浓了。

“不可杀——!”生死一线间,门口传来一声高叫,声音异常的熟悉,三宝身子一颤,来人快步走近,竟是还俗三年的学僧——伏陀、独孤善!

虽然凭声音认出,但黑盔黑甲下,当年的少年已改变了模样。他明显长高了很多,笨重的两裆皮垲下,身形依然显瘦。留发蓄须,颜色看着却是沉霜般的烟灰,加之兜鍪压得很低,盔尖遮挡了眉目,脸更显狭长晦暗,只窥见一瞥同样阴骘的眼神。俊美这个词,显然已不再适合来形容他了……

独孤善并未朝宋云和僧众看一眼,直接在契胡队主面前站定,“尔朱队主,此人是当朝国师。”

“国师?”尔朱队主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着他,“他是狗屁国师我知道,你又是谁?”

一个兵士靠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独孤?”队主推开那兵士,不屑地冷笑了两声,“呵呵!管他姓独孤、斛律、贺拔、宇文,还是拓跋!这洛阳是咱秀容川的尔朱酋帅打下的,这天下也将是咱契胡尔朱王的!”他边说边举起血刀,以怪异的华言嘶声叫嚣:“尔朱之箭,直指京都!元氏灭,尔朱氏兴!”

这个口号似乎充满魔力,大殿内的契胡兵士立刻手舞足蹈的举刀附和:

“元氏灭!尔朱氏兴!“

“元氏灭,尔朱氏兴!!”

“元氏灭,尔朱氏兴!!!”

契胡兵一遍遍重复着,愈喊愈兴奋,个个如喝醉了酒一般,陶醉于这句谋反叛逆的口号带来的放肆快意之中。

这个口号和白羽的谶语倒真契合啊,宋云不寒而栗;译经僧面面相觑,人人失色;独孤善于群魔中孑然独立,既未举刀,也未附言。兜鍪之下,依然难见脸上的表情。

胡酋挥手示意,群兽立时肃静,令其对自己的号召力颇感满意,语气似乎也有所缓和,“独孤队主,你随斛律金奉命去的永宁寺吧?你吃饱喝足肚肠满满,却要让我的兵士腹中空空么?”

“北地胡酋数百种姓,既拥戴尔朱将军为首,同举义旗,哪个不是刺向洛阳的利箭?”独孤善的声音低哑而笃定,熟悉又陌生。“你我既为同僚,独孤善才敢前来相告,此人为国师,不可妄杀,若杀,也该问过尔朱将军!”

尔朱队主的脸上显出片刻的迟疑,继而朝地面使劲唾了一口,再次汹汹道:“哼,少在这瞎嚼哚!我契胡人不信此西传的教门!不信此窝叽圪囊的教法!从我迈入大殿,这几百人只会哼哼如蝇,一刀下去嚎都嚎不出,还不如宰只羊痛快哩!”

独孤善反唇相讥,“尔朱菩提、尔朱叉罗、尔朱文殊,你既为尔朱氏人,难道不知尔朱将军三个儿子以何命名么?”

尔朱队主脸上横肉一抖,阴声阴气道:“北乡长公主怎么给小主子取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前锋都督尔朱兆已去了内宫,妖妇太后和小儿皇帝只怕已祭了他的狼牙刀,这背兴国师难道留着让萨满祭旗么?!”

“修行者,不可滥杀!”独孤善鼻翼翕动,手已按在剑柄上。

“嘿嘿,独孤善,”尔朱队主一脸不怀好意的恶相,“知也知也,你也做过秃骨鲁嘛!嘎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哄笑声随之四起,一众契胡兵拍手跳脚,个个乐得前仰后合,但外围的兵士已将弓弦拉紧……

今夜,一众译僧恐怕全都要命丧于此了!宋云悲愤的几乎无法呼吸,余光正好瞥见尔朱恶徒觑眼看着自己,刀已举起,猛地将三宝往后一拨,闭目执手,静待往生。但刀风飒飒而过,却未落在自己身上,睁眼一看,倒在血泊中的却是独孤善!

弯刀不偏不倚,正好从独孤善的肋下斜刺入甲!他的手犹在剑柄,未及拔出……

恶徒一愣,“独孤善,你自己找死!”他低声咒骂着,欲举刀再刺。三宝已爬过去拔出了独孤善的佩剑,“啊——!啊啊——!!”叫着,如发狂的牛犊般举剑猛扑过去。恶徒身体灵活地往后一闪,三宝扑空,未及转身,后背已连续中箭,麻衣染红,挣扎倒地。

在独孤善身上接连刺了好几刀后,狂暴的恶徒才悻悻地收了手,带领一众胡兵及洗劫的赃物扬长而去了。

有那么片刻,殿内寂静犹如深井。无人**,无人说话,无人动静,幸存的僧众也如死去一般,或坐或卧,呆如泥塑。半晌,不知谁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一众译僧才带着恍如隔世的表情,围拥过来。

宋云膝下,独孤善的脸惨白如纸。他眼里溢满晶亮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淌下。泪光中,却有一丝笑意闪烁:“国师……”他微弱的张了张嘴。宋云俯下身,只听他喃喃问道:“举刀剑……者……还能为善么……”

“善……”宋云的眼泪也不受控制的顺着脸颊流下。

那张年轻的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同时,血也更快地从他的护甲下涌出,快地能听见汩汩的流淌声,皮甲的颜色很快变得如同熟透的桑葚一般黑亮了。

三日后,元孚府上家丁来接独孤善的尸身,将一个包裹交与宋云。宋云打开一看,是自己手抄的《妙法莲华经》两卷,当年伏陀为祈祷阿姐独孤夫人顺生讨要的。

北地女子倒真烈性……宋云心中苦涩。但独孤夫人还经之怨,也能体谅——夫君元孚被蠕蠕贼劫去半年,生死下落不知,幼弟又遭惨死,独孤夫人想必肠断。可此时都城之内,谁家不肠断?

那夜,胡太后于尔朱荣入城前带领一众嫔妃在瑶光寺落发出家,偌大宫城任尔朱胡兵**淫掠,惨状比翻经院更甚。瑶光寺与北宫一墙之隔,本是先皇敕建,一为方便椒房嫔御、掖庭美人修道学佛,二为京都投心八正的名族贵女有落发修行之所,尔朱兆为捉胡太后赶至瑶光寺,此地亦遭涂炭……如今,宫禁无主,朝臣乱象,上下一片惶惶……

宋云忙着料理死伤译僧事宜,无心闲愁,只将自己那件历荣历劫的紫袈裟包裹了独孤善的尸身,又将那两卷经放于他身旁,让家丁抬去了。

元孚家丁走后,永明寺寺主妙智便来了。他的随从沙弥携着药箱,竟是满满一箱金疮药。宋云此时再见妙智,只觉得这胖头陀犹如药师琉璃光如来天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谢。妙智摆摆手,拉宋云在榻上坐下,叹了一声,眼圈红了,“翻经院之劫……国师勿太过伤悲……”

宋云身子一颤,仍觉胆寒,避开话题,“永明、法云……无恙乎?”

“无恙,外城伽蓝皆无恙,”妙智面色颇感抱歉,“城内……尽遭荼毒!”

“生死长夜,能仁寂默。一切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悉见……”宋云突然想起老梵僧佛陀扇多的话。

“生死长夜?”妙智重复,随即默默点头,“是矣!”

两人一时无语。妙智突然认真地看向宋云,语气沉重地说,“国师,宫禁实非修道场!”

宋云无力地点点头,思绪飘曳,如水中断了线的浮子……帝王剑、帝王剑——“不知新帝……”他虚弱自语。

“新帝?”妙智立刻嗤声打断,转而低语:“胡贼入城,不拥新帝入主太极、应天受命,而扎帐于尚书省,纵兵大掠——此乃社稷之臣乎?欸,太后与小儿元钊命不保乃意料之中,此新帝亦恐变旧帝矣!”

宋云承认妙智所言不错——北胡兴,伊洛血,分东西,魏室倾……这尔朱荣,不就是司马昭么?“天下之大,何为修道场!”他难忍言语悲怨。

妙智一执手,“国师若不嫌,可往永明!”

宋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听他继续道:“保得性命,方保般若智慧。现宫中值守空虚,朝野纷乱,都城百姓皆欲出城避难,明日,闻尔朱令百官往陶渚祭天,智自有接应。况,石……亦在永明。”他嘴角轻轻一笑,脸上又现出平时那副油滑浮夸的模样。

今日见他如此卖弄,宋云并未有丝毫反感,反而觉得异常的安心。妙智走后,宋云当即召集幸存大德前来商议。众人原本魂慴色沮、个个一脸戚容,听了宋云的提议后,竟都眼中有光,一致表示赞同。

正讨论间,忽见相送妙智的小沙弥冲进僧寮,面如土色的看着一众老师父,呆呆怔怔道:“妙智寺主……死了!”

“啊……”宋云立时瘫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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