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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圣女乌玛依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20/11/16 23:17:10

这片开阔的河边谷地之上,密布着众多毡帐,从半山坡望去,如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白色蘑菇。居中的营盘规模形制较大,装饰着不同颜色和图案的大纛,以狼旗纛居多,白狼旗、苍狼旗、黑狼旗、青狼旗,夹杂着熊、豹、鹿、马旗。愈往外围帐幕规格愈小,有些有旗,有些无旗。河对岸,则是突厥属部铁勒部、高车部的营盘,他们的纛旗依稀远辨,应分别是盘羊、苍鹰、鸱鸮和白鹄。空气中充斥着遍地的牲畜粪便、屠宰的血腥、恶臭的下水、炙烤的肉香、发酵的酪浆以及皮裘腥膻混合起来的蛮荒气味。

欢宴还在继续。居中那顶插着蓝底白色狼头纛的巨大牙帐里,设置着招待上国使臣、高昌王子等贵客的主宾席。突厥土门与长乐公主的这场婚礼,从魏使到达金山的第二天开始举行,在几乎不停歇的宴饮和乐舞中,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天五夜。

薄暮中,突厥金山以一种苍茫磅礴的形态横亘于眼前。前山舒缓起伏,南坡上衰草萋萋,畜群牧归,漫山遍野;北坡松林森然,与之衔接的沟谷中生长着大片密集的杨、桦树及各种红叶、黄叶灌木。此时层林尽染,高矮错落,自有一种浓墨重彩的秋日美感。不同于前山的缤纷秀美与世俗生活,后山无过渡的陡然换了一副严酷的面貌,除了山脚几处与青黑山石浑然一体的黑松林,庞大屹立的山体之上再无一点植被。孤寂嶙峋的石崖相互碰撞着、嵌合着、嵯峨着,共同向天际深邃无垠处高拱而上,托起一组绵延兀立于天际之下的巍然峰群。峰顶白雪皑皑,冰蓝雪线明晰地勾勒出莽荡壮阔的山形,夕阳斜照,又在侧峰处洒下鎏金镂刻。

宋云不由得停下脚步,放下手杖,对着大山合十礼敬。

广漠穹苍,万物消逝,似乎唯有此山与天地互为观照,让人心中不由自主腾起难以名状的悲凉之感,只觉宇宙浩瀚,生灵渺小,天道莫测。

身后,为躲避敬酒称陪宋云离席小解的拓跋晖高声唤道:“国师,您入乡随俗,竟拜起山神来了!哈哈!”他满脸酡红,带着几分醉意,指着眼前的山大呼小叫。

宋云见不远处几个打马而过的牧民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便引着拓跋晖走向缓坡高处。这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信奉着万物有灵的天道法则,敬天敬地、敬山敬水,拓跋晖的举动十分失礼,好在语言不通。

中原山水灵秀,北邙、嵩岳、秦岭、终南、麦积,山中植被丰富,气候适宜。便是险如华山,一年四季也皆有人居,山中野果野物均可养人。面对这样的山水,心中难免有“性本爱丘山”的归隐心境。而漠北的山高远冷峻,从眼前傲然的金山,到高昌沿途远远浮现于北面半空之上,宛如天上之山、也被突厥人称为天山的白山,还有终年冰雪覆盖、夺取数名同修性命的葱岭,这些域外大山,很难让人产生亲近感,更无法征服,只有“崔嵬砟硌,尔自为神”的神圣感。

就连漠北的水,也与中原之水由西向东的流向背道而驰,山脚下被突厥人称为银水的大河,水色如同浓稠奶酒的颜色,此刻正环山依岩,不做丝毫盘桓地自东南向西北奔流而去。

宋云腿脚不便,便是这缓坡也攀的十分吃力。拓跋晖不一会儿工夫已到坡顶,也不找个遮蔽处便背过身小解起来。待整理好垂缘裤褶,似乎也清醒了一些,看着眼前风景,竟吟诗起来:“凉秋九月,塞外草衰,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韦韝毳幕,以御风雨,羶肉酪浆,以充饥渴,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吟罢回过头大声问,“老国师,您当真留于突厥不归么?”说完,突然拍拍脑壳,“我可是醉糊涂了,竟这般胡言起来!”他几步走下坡来,扶宋云在一块山石上坐下,低语道:“老国师莫怪,晖心内着实不忍国师耄耋之年,在这苦寒之地受苦……”

“使君,心意领了!”宋云笑着坐下,拓跋晖以降胡汉将李陵答苏武书劝慰虽欠妥,却也是他借酒劲上头,吐心内之言。“韦韝毳幕之内,夜不能寐之时,老僧怕也会有‘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之感。使君为臣,臣为国为民保社稷天下,老僧为僧,僧为般若智慧泽被众生,使君不必为老僧忧虑。”

拓跋晖连根扯起一根芨草折断扔掉,又扯起一根,“晖感佩国师志向高远,然国师早年乘危履险、舍命西行,功德圆满而归,又埋首译卷,传布般若,成就卓然,若嫌朝中纷扰,留于敦煌旧地即可,何须来此龙荒蛮甸之地弘道?”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越来越感到不解,低声质疑:“况蛮民愚蒙昏聩,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为灵,信奉那巫女胡教,怎懂佛法之玄关妙理,怕难以教化!”

般若智慧能否流布于这片蛮荒异域之地?

宇文泰在朝堂上如此发问时,宋云摇头答曰“不知”,此刻站在金山之下,面对拓跋晖的质问,宋云似乎还是没有明确的答案,其实从决定再次西行起,他都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只“依因而行,不求果报”,到达金山的那个傍晚,他终于知道温须靡临终时给他留下的悬念是什么,也终于知道瀚海石为何将他引向漠北,少年的观想终于不会再纠缠他了,他也彻底明悟了一生追寻的正信……衹树有缘,其实,并非无解,早已有解,只是难与外人道。

宋云思索道:“昔年法显前辈言‘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必死之地,以达万一之冀’,我当年求功果,求声名,迷俗情,执私我,难以真正无所挂碍,也不过做了些俗务、得了些俗名罢了!我尚且如此,又何求蛮民能解玄关妙理?又何谈传法授道?只不过一行三昧,初念未改,不过以笃实之足行于尘上罢……况令姊和亲蠕蠕,长乐和亲突厥,均为一介蒲柳弱女,背负家国使命,行脚僧这衰朽残年又有何惜?”

拓跋晖听后赧然变色,愀然道:“国师智慧,实非我一介武夫能了悟啊!长姊为国和亲蠕蠕,两国交恶,长姊孤立无援,郁郁孤死番邦……我一血性男儿,心怀魏阙,何尝不能如此?”他狠狠地踢着脚下挂霜的白草,“然中原离乱多年,权臣当道,朝政旁落,魏室恐将不保,不久之后,拓跋之姓怕不复存焉……”

“使君,勿流连朝堂,若能驻防边地甚好。”宋云心下默然,只好如此安慰道。

拓跋晖默默点了点头,“明日,使团便归程了……国师可有话带于三宝师父么?”他眼眶泛红,神色伤感。

来时因在高昌国耽搁了不少行程,如今魏使们必须尽快踏上归途,赶在漠北第一场大雪来临前离开金山山区,不然大雪封山,归途难行。

宋云有意轻松笑道:“无话!师徒各得其所归,甚好!”

夕阳渐斜,秋寒露重,朔风过耳,宋云忍不住裹紧了皮裘,到达金山的当晚,突厥土门便向每位魏使献上皮裘一顶,奉给宋云的是件灰狐裘。有过出使域外经历的宋云欣然笑纳,随行的两位僧侣却面露嫌弃之色。当夜,北风呼啸,第二天清晨,草原出现霜冻,二僧也不得不裹上皮裘御寒。

“国师,风冷,回罢!”拓跋晖说着,刚准备搀扶宋云起身,却见坡下一袭红袍的康钵提循道而上,远远招呼道:“贵客不归,主人心焦!土门大人以为自己招待不周,命我一定寻回二位贵客,刚烹熟的肥羊正待使君大人割下第一块肉呢!”

“康使君啊,我是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了!”拓跋晖面露难色,“土门豪饮,四位王弟个个海量,这已连喝多日,我是难以招架了,况明日还要早起!”

“拓跋使君请放心,当明日第一缕晨光出现于金山之脊时,使团必定已踏上归途!”康钵提走到跟前,躬身行礼,言语笃定。

“哎,又与燕都王弟同行,这一路上的酒必定少不了!这草原奶酒酪浆真是醉人于无形啊,我手下的副使、将军,个个被灌的山公倒栽,”拓跋晖似乎酒意又上了头,脚步踉跄,舌头也打起结,“康使君倒是好酒量,想必有圣火护佑,竟然千杯不倒!”

婚礼宴席上,燕都与来时判若两人,不仅处处笑脸相迎,言语行动十分有礼,言必称尊贵的公主殿下、尊贵的上国使君,宴会上更频频给拓跋晖敬酒,喝高了便搂着拓跋晖手舞足蹈、称兄道弟,完全忘了一路上对魏使的威胁。土门依然指派他领人马护送魏使到高昌边境,康钵提则负责全程护送魏使入境,然后再返回高昌处理温须靡的葬礼后事。

“美酒与胡姆都是马兹达的馈赠,粟特人善酿酒,自然善饮酒。”康钵提笑答,然后向宋云欠身优雅地行了个礼,搀扶起他向坡下走去。拓跋晖叹口气,只好跟在后面。

这时,一匹马儿猛然奔到他们面前,三人不妨一惊,拓跋晖的手已扶上腰间的佩剑。不过这骑手明显骑术不精,费了点劲才控制住不驯的坐骑,然后邀功似地向高坡处呼喊:“公主!公主!我找到红衣祭司了!”

来的是匹黄骠小马,坐上是个着花哨表演服饰的乐舞少年,一头齐耳短发,一双黑亮的圆眼睛,稚嫩的脸庞上满是兴奋——竟是那个躲在姐姐身后哭哭啼啼的龟兹小乐手!

这个苏乐奴呀,还真是个在姐姐庇护下没尝过苦果没把尿撒到过硬地上的羊羔啊,看来如愿以偿了!宋云摇了摇头。“是那巫女!”他听到拓跋晖在耳畔低语,同时感觉康钵提搀扶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颤抖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匹体格异常雄壮、浑身无一丝杂色的黑马跃然出现在半圆形的坡顶。它傲然地甩了甩头,像是展示披散于颈上的黑丝般的垂地长鬃。它并未从坡顶就势顺坡驰下,在感应到主人的驾驭后,先确定了一下地形和方向,对于一匹马儿而言,这个举动显然有些过于小心翼翼了,这才敏捷地迈开四蹄,用一种令人惊叹的平稳而又轻盈的步态飘然而来。

相较高头大马,马背上的骑手娇小的如一只鸟儿。她的发色如夕阳的余晖,脸色如苍白的河水,缀在麻衣上的杂色布条丝丝缕缕迎风张开,好似尚在窝巢的雏鸟张开未成熟的羽翼,正是小乐手口中的“公主”——突厥土门的女儿、部族萨满、突厥部民称为圣女的乌玛依。

黑马在离众人约一人远处谨慎的停住了脚步,微斜着头,用通灵的眼神俯瞰众人。它的主人也用和它一样略带讶异的目光扫过拓跋晖和宋云,可她没有行礼,也没有开口问候。

以他们对蛮族习俗的了解,见面不下马算不上失礼,蛮族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马早已与主人连为一体。骑手相见,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只在马上致礼问候,而这位少女的状况,在突厥部原本就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乌玛依从小由部族老萨满抚养,两岁不能说话走路,又患上重病生命垂危,土门不惜冒险入山猎杀了一只白狼,以狼踝骨为女儿的护身符后才奇迹般痊愈。但她双腿始终残疾,无法正常行走,上下马都由人抱送,所以在毡帐外,这位圣女几乎从不下马。

乌玛依这个名字来自被突厥人奉为部族之母的北海女神——“凡人不应该拥有神的名字,病弱废疾者也不应该存活于世。”若不是出于对宋云的尊重,科罗绝不会说起此事,他的结束语和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也等于拒绝了宋云对乌玛依身世、特别是其母身份的继续探问。

其实也无需探问,事实已一清二楚……

宋云还注意到,突厥平民对这位圣女充满敬仰,而突厥贵族们则和科罗的态度一样,尽量漠视她。特别是土门的母亲,那个一脸严肃的贵妇,尽管对长乐公主和对魏使表现出极尽的尊崇和热情,但只要目光触碰到乌玛依,眼神便瞬间结霜。不过,乌玛依只在迎接魏使到来的那晚和第一天的婚宴上短暂现身过,以部族萨满的身份为父亲的婚礼祈福。

就在那天的宴席上,出现了极为戏剧性的一幕——当时一曲乐舞表演结束后,龟兹小乐手突然怀抱着琵琶从乐舞伎的队列中走了出来,径直来到乌玛依面前,姿态优雅的弓身行礼:“美丽的公主啊,我愿意跟随在您的身边,永远做您的羔羊!”

土门的女儿对小乐手的举动不仅未感吃惊,反而不假思索地问道:“为什么自由的人儿想钻入牢笼,不能远行的人却渴望远方呢?”

小乐手的斗胆,乌玛依的回答,令与土门并列坐于上席的长乐公主也面露讶异,一众魏使和高昌王储面面相觑。但毡帐内的突厥诸贵们似乎都不以为意,土门不仅没有呵斥小乐手的无礼,反而边啃咬着肉骨,边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康钵提忙低声向长乐公主和魏使们告知,以突厥的习俗,在喜庆的婚礼上,所有来者均为客,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客人都可以向主人提出一样请求,无论食物、留宿还是礼物,主人都会尽量给予满足。

“穹庐里尊贵的大人啊——”这时,一位穿着舞伎服侍的女子快步上前,正是那个姐姐——为赎身不惜赖在温须靡病床前不走、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龟兹女。她狠狠瞪了小乐手一眼,像个护崽的母鸡似得跪在土门面前:“我弟弟年幼,这是他头一次出远门,他未见识过不可冒犯的威严、必须低头的权力,他是一滴水就能冲散的受过潮的泥土,他还不懂得自由的意义!我们不是奴隶,温须靡大人临终前给我们赎了身,我们是乐舞伎团中的自由人,红衣祭司可以做见证——”说着,苏舞奴求救似的看向康钵提,见康钵提点了点头,这才松了口气。“请尊贵的主人们饶恕他,让他收回自己贸然的请求吧!”她的语速很快,大概生怕被打断。她弟弟则乖乖地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今日盛典在突厥草原上前所未有过,任何请求都能被接纳!至于是接受你的请求还是你弟弟的请求,就让我的女儿自己决断吧,我也想看看,你们俩谁的话能打动她的心!”突厥土门如此答道,而他女儿的回答则是:“来自心灵的话语比宝石更珍贵,乞求者,告诉我你们的名字,我愿意听来自真心的话。”

“圣女,我叫苏舞奴,弟弟叫苏乐奴,我们是龟兹人,父亲是乐手,母亲是舞伎,都已早逝……我们曾是奴隶,被转卖过多次,但现在是自由人,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苏舞奴姐弟俩虽然有着非常相似的黑眼睛,但弟弟的眼神热烈而羞怯,姐姐就算嘴里说着乞求的话,那双黑宝石里流露出的也是倔强和冷漠。

如果这两个孩子和当年的苏仙儿有关系,宋云暗想,应该是弟弟像妈妈,若是这个姐姐遭人抛弃,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寻回的……

“苏舞奴,你渴望自由,你也将永远是自由的,哪怕你被戴上奴隶的锁链,你的心也是自由的。”乌玛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地指出。和白羽一样,乌玛依同样具有鉴别人心的慧眼啊……宋云感叹道,只听她又语带娇俏地说:“现在,让你的弟弟苏乐奴弟弹奏一曲吧,我能听出来他想要什么!”

躲在姐姐身后的小乐手不仅没动,反而把头更深地埋在胸前,他姐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只好继续为他辩解:“尊贵的圣女,他学艺不精,不敢单独演奏,能否允许我代他——”

“苏舞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必须自己去勇敢面对,没有人能够代替他人的命运!”乌玛依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圣女啊,您的话语犹如食物中的盐,智慧之神对您的宠爱胜过了对自己!”年轻的舞伎由衷地赞美道。

但乌玛依并未理会,而是兀自思考着,“人生的四季和月亮一样有阴晴圆缺,迷雾之后,红色的清晨,孕育的夜晚,狼的窥视……有个声音在召唤我,如撕裂的丝绸,如狂风掠过松林,如我父急驰而过的马蹄,如鸦鹘刚刚抬头啼鸣,如跌落在地的金冠……”她喃喃自语起来,细弱的手摆动着,仿佛手里抓着什么。

宋云见她的土门父亲表情严肃,静心聆听;突厥贵族们也全都噤声以待,包括那位老妇人。

“神圣的宽大无边不断给人们以幸福的金山啊,使刚直不屈的白发老人得到休息的金山啊,在地和海得到创造的时候就受到祖先崇拜和信仰的金山啊,请沿着银水白色的水流降临吧,请附于我的萨满之身吧……我在阿拉萨满藏满的毡合里长大,我生而便是代言者和预言者!我在北星明亮的夜晚出生,我父,是照亮北星的太阳之光!”

她昭告般的继续道:“当苍穹的黑鸦蜕掉它的羽毛,当闪光的太阳展示出他的壮丽,鲜血混合着尘土,我的部族将大兴于草原!我父将为突厥部族的第一任可汗!他会以太阳为名,他会被人称为伊利可汗!!”

她的声音开始是柔美的,而后渐渐升高,变得尖锐并带着颤音,像是唱经布道一般,听起来高亢而孤独,脸上透着被难以控制的情绪攫住的古怪。

土门在女儿的赞辞中高举酒碗,并邀请长乐公主一起站了起来,他那张金发蓝眸、窄脸高鼻的胡人面貌看起来虽与燕都相似,但显得没那么可怕可憎。不管从汉人的角度还是胡人的角度看,这位突厥部酋都既有风姿又兼有王者之气。他神采奕奕,以乌玛依的萨满之言向魏使和宾客宣誓:“让巍峨的金山和纯洁的银水作见证,尊贵的公主,大国的使者,我的匐、属部的酋长和民众们,我的母亲和骨肉兄弟们,让我们一起喝下这杯盟约之酒吧,有了中原上国的支持,突厥大兴之日已经到来!”说完喝下半碗酒,将碗递于长乐公主。长乐公主在他热情的注视下,干了剩下的半碗,然后将空碗向众人示意,面颊羞红如霞。

主宾全都高声附和着站了起来,一起举杯共祝盟约达成。燕都一把抱着跪在地上的苏舞奴,跳起胡璇舞,边旋踵如风,边大声高呼:“伊利可汗!伊利可汗!突厥大兴!突厥大兴!”穹庐内随之一片欢声鼎沸。

苏乐奴趁乱溜到乌玛依面前,见她没有拒绝,便安然地伏于她身后。除了苏乐奴,宋云也留意着乌玛依的一举一动,见她并非没有拒绝苏乐奴,而是似乎就没有看见他。她掀起了这场祝福仪式的**,自己却在众人的狂欢中陷入沉思——她瘫坐在原地,深潭般的蓝眸凝滞在眼眶里,嘴唇微翕,嘴角时不时抽搐着,显然,她还未从自己的萨满之言中解脱。那一刻,她历尽人生四季,从娇弱的少女变为了无生气的垂暮老者,了悟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红衣祭司,”少女开了口。此刻的她声音丰沛润泽,不是少女,也不是老妇,而像是察尽人生冷暖的中年妇人。“逝去的生命无望重返,我的眼睛为老商主哭泣,但我的心并不感到过于伤痛。有人说,老温须靡是个在地上和地下均可容身的老沙狐,有着令人猜不透的心机和暗算,但我说他是受难者,他有一颗盛满渴望的心,这颗心注定了他漂泊的命运和不能停下的脚步,他无法在任何地方停留,直到肉身溶入世界之土,现在,他可以安睡了……你会把他的纳骨器送回故乡么?”

“早慧的圣女啊,任何善恶在你面前都会显形,没有人不被你看破伪装,无论是穿着红袍的祭司,还是戴着金冠的君主。”康钵提声音沙哑,听起来好像极度干渴。“虽然叔父临终没有给出明确的指引,但我不打算把纳骨器送回撒马尔罕,也不准备埋葬在酒泉郡,我想把它埋于商道之上,让他的骨殖融入世界之土,他的灵魂依然能在商道行走。”

圣女点了点头,“你是他最好的继承者,虽然他并不真心希望你成为红衣祭司。”

“我——”康钵提似乎不想承认,企图辩解却欲言又止,然后热切地说:“我愿不断纯洁和虔诚自己的思想,完善自己的德行,为彷徨无助者提供庇护和帮助,直至正义、光明、荣耀的至善世界。”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那么自信,远不如他平日传教布道时那般信誓旦旦。

宋云终于明白了年轻的萨宝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充满痛苦了……

落日只剩余晖,在山与天际交连处留下一片暗红。暮色中,乌玛依审视着康钵提,脸颊处有一抹苍白的微笑。兜帽遮住了康钵提大半面颊,辩不清他的表情;拓跋晖一脸茫然,似乎既被眼前的对话吸引,又感到匪夷所思;苏乐奴则盯着他的公主,如盼望施以草料的羔羊——忽然,乌玛依将目光转向宋云,投来深切而犀利的一瞥——异乡的托钵僧,你想来此追寻什么?宋云从她眼中读出疑问、探究,也读出不悦,但还没来得及细细辨析,她的注视已稍纵即逝,一如山下湍急却又从容不迫的流水。

“眼睛看不到眼睛,老商主将种子抛进了狂风中,却不知它们终将被天道消磨,然后随风而逝!”她从袖笼中取出个物件递给康钵提,“请替我交还赠物,把它放进老商主的纳骨盒吧——当初,老商主将它与午夜之黑一起送给我,那时的我还未窥视到天道,曾将它视为母亲的守护,和我父的护身符一起,珍惜的佩戴在身边,如今,我依然需要午夜之黑当我行走的脚,我褴褛的法衣却不需要华丽的珠宝来装扮了!”

宋云辩出,那是一串打着旒苏的联珠鸟纹绶带,两端分别嵌着两颗蓝宝石和一颗红宝石。

坡下的营盘已点亮营火,一簇簇烟火交跃腾起,欢宴的人群不知何时已全都涌出账外,乐舞伎们围着营火歌唱舞蹈,人声、马鸣、乐舞和金铁交击声热烈地响彻在半空中。

坡下,一行骑手举着火把策马而来,黑黢黢的辩不清来人,只听吆五喝六,马上人影个个摇摇欲坠,直到燕都醉意十足的大嗓门传来:“好个康钵提……提!让你…你…寻回贵客!你……你这个光明的使者,难道掉进魔鬼的黑暗之坑……坑了么?!”

乌玛依轻策马缰。午夜之黑甩了甩头,轻声低嘶,四蹄踏动,轻盈转身,准备护送鸟儿归巢。

“我很快就回来了!”康钵提向前伸出手,焦急地叫道。

“是的,你会回来,然后再离开,康钵提,你注定要在东方散布**和光明!康钵提,带走苏舞奴和苏乐奴,继续给他们自由!”

这次轮到欲跟随而去的小乐手急了,“我不走!我愿意做奴隶!我愿意——!”他急拽缰绳,甩开马鞭。

“哈哈,要么不许诺,要么去践约……!”少女清灵的笑声远远传来。“等你琵琶技艺精湛……再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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