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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金山苍茫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20/12/30 21:19:40 天刚发白,天空澄净无云,只在山麓间裹着一丝淡紫色的雾霭。负重而行的迁徙队伍缘山而上,缓缓向着春牧场行进。 峡谷里,有许多山涧激流,春季正值泛滥时节。积雪和冰川消融后的水流,在疾跑中汇集成汹涌的河流,冲撞着狭窄的河道,也在谷地间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沟壑,将人畜受阻在途中。迁徙者们必须格外小心,寻找浅滩过河,留意随时可能出现的山洪和滑坡。然而到了盛夏,这些愤怒的山涧又会突然间销声匿迹。 山路难行,从山下到山上,需经过数天的跋涉。眼见被纵横山谷割成片状的草场渐渐从身后退去,负载沉重的迁徙队伍终于进入碧野覆盖的山谷。人、畜、车攀上环山的马道,再走上十多里山路,就能到此行的目的地了。天还未全亮,路旁浓密的篙草丛是一窝窝的水袋子,露水打湿马腿和马尾,马儿急速的走着溜蹄步,马尾左右甩动,溅起的水珠使身后的同伴打起响鼻。 山路两边的蒿草逐渐被高高低低的灌木丛取代,枝桠遮挡着视线,道路越来越狭窄,人马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缓慢。山路两旁尽是密密匝匝的矮灌木,结着绯红的浆果,开着艳黄、青紫和娇白的花。随着色彩的繁闹,道路也在骤然间开阔——在朝霞辉映下,一座平缓起伏、浓绿近黑、长满茂密狐茅和针茅的半山草原,明晰的铺展在众人眼前。先期而来的羊群、马群和驼群散布于坡地,艳绿的草海一片勃勃生机。 “唿——哨——!” “唿—唿—哨——哨——哨!” 狼戍卫们接连打响唿哨。一路上,为了照顾中国公主的高车和驮着穹庐毡帐及辎重的车队,他们不得不按辔徐行,此刻早已按捺不住奔驰的欲望,夹紧马肚,扬起马鞭,只等一声号令。 为首的汗王却勒马兜鞍,待装饰华丽的高车行近,不顾公主可敦娇嗔连连,将其抱于鞍前,这才傲然一笑,轻抖马鞭,苍白杂色的青骓马长嘶一声,斜刺着头,飞也似的冲下山麓。狼戍卫们纵声大笑,放马摇鞭,一路驰骤相随。 草原上停歇的鹰群惊飞起来,这有着黄金双翼的猛禽,并不急于离去,在牧场上空久久的展翅盘旋,辨识着去年的旧客。 回首来路,半山间弥漫着好似五彩霞蔚般的薄雾,在初升朝阳的映射下犹如佛光波动,这便是令石慧向往的草原美景吧!宋云裹着皮裘,倚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看着眼前的景色。迁徙,轮转,秋去春来,意念与景物两相观照,瞬间身处摩诃虚空,万事万物历历在目,突然起心动念——这片牧地不也正是前年秋魏使的送嫁之地么?这么一想,竟有些痴痴的,于刹那间妄念起灭,观照般若,识见自性,顿时本心更清朗,内外更明彻,不禁默默口念:“万法在心,无念在行,随缘而生,缘尽而灭,如是如是,如是了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 牛车缓慢停下,法能放下缰绳,展着腰嘟囔道:“哎呀可到了!老师父,要下车行方便不?” 宋云点点头,动了下身子,双腿竟不得动弹,以往这双老寒腿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他,如今竟无痛感也无知觉。弘惠忙去搀扶,可宋云两腿却绵软无力,任凭弘惠如何扯拽,就是一点儿使不上劲,竟似瘫了一般。 “老师父,这腿……不会……”弘惠的脸色已变。 “不能动了么?老师父的腿?!”法能叫起来:“小僧这便去告知公主,求医来看!”说着已翻身下车。 “莫去!”宋云心中明了,喝住他俩,“若为佛弟子,此事莫张扬!”又笑着安慰:“不妨事,我乃老朽之人,许是这几日赶路太累,久坐麻痹而致,歇歇便好了!” “可……老师父,我背您方便去罢!”法能带着哭腔道。 “有劳了!” 白衣萨满确定好扎营位置后,几乎所有人都立刻行动起来——奴隶、黑民、士兵、狼戍卫、部酋、贵族和可汗,全部投入卸车和搭建工作中。用红柳枝和胡杨枝制成的栅栏围好房圈,立起顶杆,升起穹顶,支起撑架,插好支架,一一用牛皮绳交错着绑紧捆实。经过大半天整齐有序的忙碌,正午时分,春牧场上的泰库伦行营已规模初具,如一副巨大的苍狼骨架,蹲踞于半山草原之上,只等苫上白毡皮毛。 宋云的穹庐依然设置在中心区域内,因形制较小,又不加任何花哨装饰,苫好顶毡、围毡和门毡,再分别用围绳、捆绳、缀绳和压绳将其捆好,不多时大体便已搭建完毕。法能去戍卫营的大灶上提了壶茶水,又搂了一大捆做燃料用的干牛粪饼,弘惠拿出茶碗和几块风干的胡饼,师徒三人便在穹庐内简单地吃起来。 宋云并不觉得饿,但不想让两位弟子担忧,便按以往习惯,将一小块干硬胡饼放于茶中沾湿泡软,肚中不饥,心里仍能体味到食物的可贵香甜,用没几颗牙的嘴慢慢咀嚼、细细吞咽,又将剩茶喝完,然后依照胡族礼法,将碗倒扣,表示不再添食。弘惠和法能见老师父吃喝自如,神态自若,心里的忧虑也就转淡了。 饭毕,弘惠和法能继续收拾整理,宋云靠在毡榻上,忽觉一股浓浓的倦意袭来,反正心无旁骛,索性就随心安然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悠悠醒转,只觉得身心舒泰,一生中从未睡过如此酣畅的好觉。毡房内暖融融的,宋云额头上竟渗出一层薄汗,原来帐内已燃着灶火,一丝淡白色烟气悠悠上升飘入天窗。宋云记得入睡时,天窗刚染暮色,此时已泛白,露出一圈微熹的晨光,还有一轮淡然渐隐的晓月。晓月旁有一颗极明亮的北星,似有未竟之愿,仍于黎明破晓前闪动不已。 毡帐一角,鼾声此起彼伏,细看,却是弘惠、法能背靠背睡着。二人还穿着日常僧衣,看起来应是一夜没躺下。弘惠抱着腿,手里拿着个火钩子;法能仰头斜靠在他身上,张大嘴扯着呼。二人身影被灶火微光映于围壁之上,轻轻曳动。 “掌灯吧!”宋云撑着坐起些,叫道。 “啊—哦哦———灯?师父叫呢——”“哎呀!快起!天可都亮了!”二人从酣梦中惊醒,立时一阵忙乱。“老师父!老师父醒了么?”法能先扑倒宋云榻前,弘惠掌了灯来,两人同时凑近打量宋云,脸上忧喜参半。“可醒了!可吓着人了!”“快莫瞎说!老师父,您这一觉可睡得香甜!” “灯呢?”宋云不答,只看着他二人问。 “这——?”弘惠看了看手里举着的铜油盏,一脸疑惑。法能接过油盏,微弱的灯光扑闪跳动不已,“老师父,您眼睛不会——”弘惠嫌他鲁莽,以手护着火苗,“瞎胡说!老师父看得见你我,如何看不见灯!” 宋云微笑:“我闭眼也看得见,你二人看得见么?” 弘惠“啊”的应了一声,瞠目而坐。法能依然茫然,“看见什么?” “亏你二人还是佛弟子!‘既然连灯都看不见,你靠灯光又能看到什么呢?’”宋云说了一句突厥谚语,用手杖敲击卧榻,以此棒喝,“突厥人此言,与此法同义!” 法能嘴里想反驳,心中一下澄明了许多,便不再口无遮拦,与弘惠同恳求道:“老师父,我等愚痴,便为我二人开示此法吧!” 宋云点点头,“那我念个偈吧—— 人心无限量,一念般若生。 求心不求佛,心心心是佛。 明心自见性,见性自成佛。 一切般若智,皆从真如来。 佛是众生佛,众生有佛性。 平等无分别,离性亦无佛。 口念心需行,心口则相应。 口念心不行,幻化如雷电。 取舍无相状,虚空不染著。 缘无愚智分,燃灯刹那间。” 弘惠和法能听了,依然文文莫莫的,看来未到领悟之时。弘惠追问:“师父能否再细解——此法可有名?可有出处?出于何处?如何修?” “菩提达摩曾于永宁寺讲禅那,只求心,不求佛,故名传灯心法。我未从达摩修习,不过得了他些许灯光,法无自性,随缘而生,几十年间,灯光不熄,心法日炽,自悟此道,以为正信。他日佛法再盛之日,此正信之法必将大兴中土。” “师父,稍待——”法能一脸兴奋,说着去行李里翻找起来,“待我找纸笔来,您可多说些,弟子们且都记下来!” “不必!”宋云拦住,“迷人口念,智者心行,我译经半生,日日伴经、文、纸、墨,终悟得此理。法从心中求,不从文字立!我已时日不多,修行在个人,你二人不解时,可多思我往日言行!只要识自心、识众生,心纯意正,自性平等,行止起居,无一不是修行,无时不可悟道!” 弘惠和法能听了,心下这才明白今日因由,顿时面色含悲,垂头丧气。“梆!”“梆!”谁知一人头上硬生生挨了老师父一杖,“我已识自本心,自悟本性,念念无滞,解脱因果,有何悲忧?你二人如此执迷不悟!”又呵斥,“不必坐着参悟了,劳烦打清水来与我剃发洗漱,再将那顶紫袈裟取出与我穿戴上,然后将帐帘挑开,静等客来!” “疼!”法能揉着头,到底忍不住问,“是——何人来?” “是何人,非何人,是名何人!” 这三句义无疑又给二人心中新添了无限迷惑,但他们怕再挨棒喝,决定不再发问,依着老师父的话一一照办。 掀开帐帘,昨日安营于金山山谷之中的泰库伦已从一夜安眠中苏醒。晨光下,新绿的草原,银色的河水,森然的林山,耸立的雪峰,遍布山谷由无数大小穹庐组成的泰库伦,一切苍茫如故。但在弘惠和法能眼中,今日眼中所看到的这漠北荒域、胡族行国的景色,已和昨日截然不同了! 不远处,头戴尖顶狼皮兜鍪、背着弯弓和箭囊的伊利可汗,正从长乐公主那顶装饰着金花的穹庐大帐里走出来,跨上青骓马,在一队狼戍卫的簇拥下打马离开。侯在帐外的女使甘棠,立刻率领一众手捧金盆银碗的侍女鱼贯而入,侍奉长乐公主晨起。 远处,戍卫营和士兵营正在集结,为春牧场上第一次围猎做准备,也为即将与柔然人的战斗做准备。人群突然一阵轻微的骚动,只见一匹异常高大的黑马从泰库伦的外围轻驰而来,突厥圣女、白衣萨满乌玛依骑在黑马上,穿过整装待发的士兵,正好迎到伊利可汗。汗王在马上张臂相迎,但白衣萨满没有驻步,只向父亲欠身行礼致意,便在一众狼戍卫的注视下,一路打马经过戍卫营,经过长乐公主的穹庐,径直向着弘惠所在的中国比丘的毡合而来。弘惠远远瞥见,伊利可汗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而后掉转马头,马似流星人似箭,带领队伍飞骋而去。 弘惠和法能的迷惑丝毫不亚于伊利可汗,直到黑马在他们面前驻步,才醒悟过来——老师父迁化之前要等的人,竟是圣女乌玛依! 而他们今日所见到的乌玛依,似乎也不同往日的冷漠怪异,面色可亲,那双能看透人心的黑蓝眼睛里,也没有了以往的生分。她以胡族礼性欠身行礼,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微笑。于是顺乎自然,弘惠和法能也笑着合十致礼,如迎接久未谋面的同修一般,助她下马,接引她入帐。 乌玛依入帐后,先是驻足观望,如好奇的孩童般仔细打量着帐内的陈设,这才一瘸一拐地走近宋云。她胸前佩戴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铜镜,铜镜下坠着许多铜铃,走起路来铃声叮咚,十分悦耳。看到宋云一身褴褛的紫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烂法衣,又像个孩子般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面庞上顿时如有朝霞绽放。“来自东方的老和阇,我来了!”她笑着说。 弘惠见老师父也和她一样,脸上笑开了花,“漠北的圣女啊,您终是来了!”又问:“您为何而来呀?” “老和阇呀,您为何而来?”乌玛依依样盘腿在宋云对面坐下,俏皮地反问。 “寻道而来!” “寻‘道’?”乌玛依瞪大眼睛,“东方的托钵僧,难道不是传道、传教化给漠北未开化的愚民而来么?”她的语气中带着戏谑。 宋云摇头,“我所追寻的道,名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无上大智慧到彼岸,它的觉悟者并不是要创立一个宗教,劝人去跟随、去信仰,而是要在世间断所知障,成就一切智者,为迷悟者指明到达智慧彼岸的路途。” 弘惠见乌玛依一改少女的娇蛮,神情中又有了那种戒备的疏离感,“在这里,在世代突厥人祖先灵魂护佑的金山下,在白水日夜不停西流的银水边,老和阇,您寻找到了这个‘道’么?” “圣女,寻到了!”宋云肯定。 “老和阇,”白衣萨满沉吟着,脸上露出伤感之色,“每个春天都有它的秋天,每条路都有路的尽头,老和阇,我看到您站在今生的路口上,老和阇,我看到您正往离别的路上走……”她抬眼看着宋云,眼神犹疑,眼里写满怜惜和悲悯。 “圣女啊,每条路都有路的尽头,是该走了!”这位突厥少女的前身,一定是那位天竺牧羊女。佛陀因苦思生死根源,身体和思想都陷入极度的困顿,濒死之时,吃了天竺少女递过的一碗**糜后,在菩提树下、吉祥草上,夜望明星顿悟。宋云看着她,眼神坚定,心里也充满怜惜和悲悯。“我已历尽我的人生,是该归去的时候了!” 听着这一老一少、一僧一俗、一汉一胡、一正道一外道的对话,弘惠和法能二人呆呆怔怔,口不能言,心中既有淡淡伤悲,又有淡淡喜悦。 “虽然没有人会永远活着,但人人愿生,没有人愿死,”少女沉思,“老和阇,您对死亡——没有惧怕么?” “我知道此生,也知道来生,我知道形骸将归于何处,也知道智慧之彼岸,何来恐惧?突厥人不也说,害怕者会死,不害怕者会生么?”宋云笑着答后,又问道:“圣女啊,你为何而来?” 少女看着宋云,目光清凌凌的,如一道寒光,穿透一切时,直视虚空万境之中——“我听从心的指引而来,我为践约而来!” ——老和尚,吾当复见君! 她的声音和当年小胡女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带着奇妙的回响…… 宋云心里感慨,合十赞叹:“圣女啊,是谁在你心中点燃的智慧之火呢?我惟愿相信,你就是智慧本身吧!”他摊开手,将那两颗握了已久的黑石递给少女:“圣女啊,它指引我来到此处,将它传递给你,我的最后一丝迷障也化解了!” 从来到突厥草原,从见到乌玛依,一直缠绕着宋云的迷梦就彻底破解了,那或是魔障,或是纠缠的欲望,但说到底,那不过是他的追寻罢了。他一生纠结于儒、释、道之中——儒拯救天下的经济之学和回首后的空旷,道的玄虚哲理和面对现实的妥协,佛的因果缘起、生死觉悟和拘泥于戒体的形式,他都虔诚的信仰过、诘问过、求证过,却因无法破除自我的执着,而无法获得智慧的证果和内心的平静。如今,光华合一,白鸟飞去,我执破除,唯有那根飘落而下、闪烁着般若灵光的羽毛,或能唤醒她的正觉之念…… 乌玛依那张混合了胡、汉多族血脉的面庞,乌玛依奇异的残障之躯,乌玛依召唤灵魂时癫狂扭曲的舞蹈,在令人惊异之时,又向人传递着纯真的无邪和思辨的重负。这也令乌玛依身上同时拥有多种截然不同的情态,有时是童贞的少女,有时是负重的老者,有时是妄言的巫师,有时是无畏的献祭者,有时是智慧的指引者,有时是失语的迷途者——从前者说,她是信仰本初的摸样,无一、开放、自由、愉悦;从后者说,她是信仰的追寻,必将历经所有迷途和业障,必将背负所有重负,然后抵达信仰的终途。 少女惊讶的看着宋云,听他讲完瀚海石的因由,却露出一副抗拒的姿态:“来自东方的老和阇啊,我不了解你所说的生之迷障、智慧彼岸,我知道天与地,知道生息于天地中的一切万物,哪怕是枯死的树,依然能获得其它树木给它的能量,这便是我族人的天道,我的所作所为,都由这个天命之道指引,我惟信仰自然,我是顺应天地自然之力而生的萨满,别无其他!” “圣女啊,智者一点即明,正如你所说,天行有常,星群旋转,日月交替照耀,春夏秋冬轮番来临,阴阳二气化育生灵,风雨吹拂滋润,万物得到自然的调节而生长成熟,死亡、疾病、贫穷、痛苦随天地滋生,这一切出于自然之道,并非受助于外力,但一切规律背后自有深刻的缘起,天命只是今生的形迹而已,我虽然受到执着万象的桎梏,但瀚海石始终指引我,使我最终顿悟智慧之义——”宋云耐心释义着。 不管眼前乌玛依会不会握住那根羽毛,面对她并和她交谈时,宋云觉得自己的肉身正一步步地退出眼前的尘世,如翩飞的白鸟,轻盈展翅,灵魂自在…… “我,一位年老的中国比丘,您,一位出身突厥王族的年轻圣女,一个穿着褴褛僧袍,一个披着破烂法衣,中原和金山之间,相隔千里,我们却能面对面坐在温暖的穹庐里,谈论天命指引和生死轮转,这天命的形迹、心性的交融,无不在性起缘空之中啊!” 这番话令少女再度沉默,露出那种陷入迷思的眼神。正因为触碰到天道的秘密却不解其深义,才使她如此困惑,陷于畏生畏死的冲突之中吧……宋云听她喃喃道:“老和阇,我没有来处,也不知归处,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我今生注定不会披上嫁衣、不会哺育后代,我注定来去如流星,死无所依,我所看到的、听到的、说出的,都令我恐惧不已,我的神灵既附身于我,又随时离弃我而去,我怕生,也怕死……” “老和阇,那位中国公主是位不祥之人,她将大兴带给我族,也令我族从此踏上追逐血腥之路——”她的语气转而急促起来: “鲜血混合着尘土,我父的马蹄征服了不可征服之人! 鲜血混合着尘土,我叔父们的马蹄踏遍目光所及之处! 鲜血混合着尘土,我族享受着来自东方和西方的供奉! 鲜血混合着尘土,死亡的尘土早已污浊了生命的宴席!” 她唱念般说完这些癫狂之语,脸上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我父会在第一场战斗中死去,他的继承者们,终将为贪婪付出灭族的代价……他们命运在你所说的轮回之中,无论往东走,还是往西行,我族都将陷入困局,自然之力拯救不了他们,他们的荣誉和骄傲,最终都将化为砂砾……” 她盯着宋云——“老和阇,如果我皈依于一个来处,或者是您所说的‘道’,能使我从天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么?!能使我的族人从天命的轮回中解脱出来么?!”咄咄诘问道。 这便是之后的谶语了!东方,西方,汉族,胡族,无不受困于这天命的轮回,自身的愚迷,人人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却无人能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啊! “如是……不能!” “如是……不能……”乌玛依眼神黯淡。 “解脱不在‘道’,而在自性。”宋云以祖父般心疼而包容的口吻继续开示:“圣女啊,一念刹那,生灭瞬息!我活到耄耋之年,见证了无数痴愚不明的生和死,有时短,有时长,有的活着已然死了,有的死了依然活着。要知道生和死原为一体,死是生的开始,它的相状都映照在圣女的铜镜中,而你只要放下相状,便能直视自性智慧,这与突厥人所说的灵魂三生也是一样的,圣女只是不敢正视它罢了!” “我为何来到漠北?是因世界因缘和合而生,万事万物并非独立而存,一个国、一个族的消亡与兴盛,人力的可为与不可为,都是因果,也才有了因缘际会。有此国才有彼国、有汉人才有胡人、有此生才有彼生,无不在消亡中滋长新生,又在新生之果中埋下消亡之因。我们的心念看似弱小,无法改变现时,但长久地看,现时任何一个微小的愿力,都会对未来有极大的影响,因过去、现时和未来,无不在轮转之中。” “圣女啊,有了这个心念之后,我们的一言一行,便无不包含深意——行走,走向觉悟;燃火,点燃光明和希望;吃,愿每个人都能尝到沉思的美味;打开门,愿解脱之门向所有愚痴者打开。心中怀有‘道’,我们便能纯正无邪,不往黑暗深渊里走,每一众生,无论是否追寻‘道’,只要以智慧解脱为最终目的,生,便是修行,净化自身,觉悟众生;死,则是对生的敦促,同时走向另一个永生,一个精神永不完结的来世,如此一来,众生都在‘道’之中了!” 解说完毕,宋云觉得满心轻松,便自顾自的喜笑颜开起来。他看到少女眼中显露的惊骇,也听到她并不坚定地拒绝:“老和阇啊,您的馈赠是一片绿叶,我却不能接受它,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犹如一株果树,它有时结出有毒之果,有时结出解毒之果,最终,苍穹从天幕之后带来什么,谁能知道呢?” 彼时,宋云已口不能答。于是只笑着,而乌玛依也不再追问。一老一少相对而坐,陷入各自的思惟之中。 沉沉的倦意再度袭来,宋云合上眼睛,只觉得从头顶到脚趾,气力正一点点地懈弛下来。渐渐全身虚软,原以为会无力地瘫在地上,谁知却意外地站了起来!整个人以一种轻缓悠然的姿态行走起来,迈进一片令人目眩、无相无状的白色虚空之中…… 身边又见紫衣老人、白衣和尚、异域女子,白驼、白鸟,皆相随行。宋云心里只觉十分满足,十分喜悦。隐隐的,只见前方现出两个出口,闪着温暖的橙色光芒,宋云心知那便一个是死、一个是生,一个是来,一个是去,一个是始、一个是终。而后,二门幻化合一。宋云也乐乐呵呵、坦坦荡荡、心无所著地向着那化境去了…… 天窗处,洒下一缕带着世俗烟火气的正午阳光。弘惠只顾倾听讲法,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老师父已然归真去了,只见他结跏趺坐,目低垂,唇含笑,面色润泽,神态安详,犹如一尊佛像,十分美好。 又听一阵铃铎声遥遥传来,弘惠再看,白衣萨满竟也不在帐内了! 白衣萨满是何时离开的?弘惠问守在门口的法能,竟也不知。为此,两人纳罕数日,百思不得其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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