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冲动

老梁站着在院子里不动，巷子有陌生人。大明和小林两个小脑袋瓜贴在窗户上望着院子里的两人，丁纯做手势让两个孩子离开窗户。

老梁小声说再问问大明那个仓库的情况，我们要搞些武器，以后用的着。地道里也得摸摸，看有没有出口。

明天我把大明的户口和我落在一起，也姓丁，丁大明，你看行么？丁纯说。

不妥，你和小林面貌接近，体格很像，大明的区别太明显，和你俩差的多。想办法单独开一个，现在孤儿不少。

嗯。

接头暗号记好，万一我出事你再出面，不许擅自行动。

老梁出离院门，丁纯在身后说要不再等等。

我必须去，老梁没回头。和丁纯的默契使得老梁眼睛里有了暖意，不能怀疑自己的同志，不能因为一个**而放弃其他同志。必须把那些断线的浮萍一个一个收回来，他们找不到组织每天都在焦虑等待。

丁纯早早来到办公室，扫地擦桌子，算好时间给马县长沏茶。马县长喜欢泡乌龙，喜爱喝凉透的乌龙，这与喜爱乌龙茶的人嗜好相反。

马县长走进办公室，后面跟着一个干干净净的男人齐生。

丁秘书，通知总务科周科长，宣传科常科长，警务科蔡科长会议室开会。买些点心，准备茶水。

是，马上去办。丁纯经过齐生时礼貌地点头示意。

会议室烟雾缭绕，周科长常科长两个烟鬼一根接一根抽，警务科蔡科长两眼望天不知想什么。丁纯摆弄桌子上的物品，他对于琐事的活计从不厌烦，反而干的津津有味，没干多少事情却不引起反感，在别人眼里他总是不停忙碌，勤恳认真。

马县长推门进来皱了皱眉，窗户打开，屋子成炉子啦。周科长讪笑着跑过去开窗。瘸子鬼子随后进门，再后面是面色苍白的齐生。

马县长含一大口清亮浓郁的乌龙茶清清嗓子，开会！有请本县顾问岛本太君讲话。丁秘书，记录太君的指示！

丁纯一头雾水，求助的望着马县长，心说我是听懂一些日语但不能暴露得装的不知所云。马县长说，领会意思，领会意思。

岛本像摸像样的认真说了一通，大家正襟危坐，直到说完大家还是楞楞的。马县长带头鼓掌，几个科长这才如梦方醒，使劲拍巴掌。岛本太君满意大家的表现，鞠躬道谢。马县长站起来，诸位，刚才岛本太君讲的很好，本县在皇军的治理下出现了有史以来繁荣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商贸昌盛。匪患绝迹。为此，皇军为了表彰县上同仁大力配合特发奖金一万元。

三个科长再次起来鼓掌，岛本和丁纯也加入鼓掌行列，会议室气氛热烈。

马县长总结发言，鉴于发展形势的好转，岛本太君批准，准备扩大各科室人员并新成立两个科室，庶务科和会计科。经研究任命如下：庶务科科长由岛本太君担任，会计科科长由丁纯担任，丁纯不再担任秘书一职，秘书由齐生担任。

惊愕，这变化也太快了。

岛本起身向大家鞠躬，多多关照！

蔡青无向丁纯表示祝贺，周科长和常科长也向岛本和丁纯祝贺。大家和齐生不熟，只不过客气地表达了恭喜，齐生挨个鞠躬，请诸位同事指教。

马县长继续说，各个科室报上一名副科长人选，科室所缺人员可自行引见，必须提供担保，一定要严格把关。齐秘书弃暗投明，可喜可贺。还望诸位鼎立协作共襄大业。另外，保安团李团长兼任副县长，因李团长公务在身无法前来公议，望大家告知。

现在的办公地址是原旧政府大院，共三进，空房间很多。丁纯的会计室安排在二进与蔡青无一排，马县长在三进靠着花园仓库。他去马县长的办公室收拾私人用品，蔡青无正和马县长嘀咕，那个齐生给您当秘书放心吗，他可是那边叛过来的，小白脸没好心眼。别弄个炸弹在身边，丁秘书挺不错的，我看这秘书不是谁都能干。马县长说你以为我愿意啊，都是日本人的安排，我本来想把他打发到保安团，日本人不同意，说是放到保安团浪费了。蔡青无说日本人打的什么主意。马县长说屋里说说罢了，外面别乱说。

丁纯说县长，我怕是干不了科长，还是跟着您实在。

马县长说不难，钱不出差就行。王友谅是个老人，一把好手。你再去找两人。

如果我不称职还回来跟您？

行啊小子，会留退路啦！

蔡青无问什么叫庶务科？

丁纯说和总务科差不多。

忙到天黑丁纯才下班，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寻常百姓早早关门大吉，现在是日军巡逻队与保安团出没时间，有公职的倒无妨。比如丁纯，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袖手漫步，右手握住手枪，手枪在口袋里下坠感太强不习惯，不如拿在手里。路边倒坐着无家可归难民，每个饭馆门口都躺着几个乞丐。有几个巡逻的保安团兵丁见到丁纯打招呼，他客气地回应，吃饭吗？几个兵丁说吃了，谢丁秘书。商铺都停止营业，大点的铺子和有钱的大户门前亮起灯笼，一些窗口也闪烁微微烛光。如果土地没有被侵略蹂躏，这该是多么美妙温馨的傍晚。

此刻丁纯没有心事，茫然而动，凄凉的天空下心里翻起诗句。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摩着惨白的**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丁纯默诵戴望舒“独自的时候”享受片刻的安宁。

忽然，一只手拽住丁纯的胳膊。谁，他吓一跳。黑暗里浮现一张狰狞的脸，这张脸冲他笑着。岛岛岛，岛岛本太君，你怎么在这，干什么？

丁秘书，你的，陪我，花姑娘的，干活。

花姑娘，哪有？丁纯望望四周微弱月下的黑暗，发现自己走出街口来到一片荒地，荒地前方是一座小桥，桥对面是一片临时棚户建筑。

桥那边，有，你的，跟我。岛本不容反驳一瘸一拐前面走，这家伙今天发现一个姑娘从这过桥，便尾随记下住址，因为公事在身。他不急，他可以在被占领的地方为所欲为。大岛晴一知道他的毛病，告诉过他不要晚上行事，可他偏偏喜好晚上出没，白天该做的恶已经做过，晚上作恶更刺激。他精力旺盛可以整夜在县城里游荡，这个地方比他在日本的小渔村好玩多了。他打心里瞧不起中国人，杀的中国人不记其数，而且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喜欢看死者临死前的恐惧。瘦小的丁秘书在他眼里就是一只蚂蚁，一个已经被征服的下等人。他要有个中国人去叫门，过去也这样干过，如果没遇到丁秘书就自己闯进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安。丁纯袖手跟着个头和他差不多的岛本，岛本瘸的是左腿。每当左腿用力时身子向左倾斜，右脸朝上。走到桥中间，丁纯右手的枪托朝岛本的太阳穴砸去，岛本来不及出一声就倒下，他抓住岛本的双腿朝桥下一翻。水很浅，溅起一片水花，大半个身子露出水面。丁纯楞了一下，他以为桥下的水很深，即便砸不死岛本也会淹死。他下桥走进水里，岛本的右脸有些红肿，没见血，呼呼喘气。还不死，丁纯摸起一块石头左手拧住岛本的右边狠狠砸在肿涨的太阳穴上，血一下喷了出来。他把岛本的脸朝水下按，松手后顺手把石头垫进去。脱下上衣，迅速洗几把脸向岸边的黑处走去。丁纯站进黑暗的草地心砰砰砰砰跳着要飞出来。张大嘴巴尽量不出声的呼吸，四周一片寂静，小路无人，小桥依然安详，一切进入无边的静止又像一遍遍重复千百年来的安宁。没有发生过什么，什么也没发生过。无风无雨，晚月高悬。狗日的岛本死的毫无知觉，没有防备也没有疼痛。

丁纯几个月来的郁闷之气一下放空，拧干衣服,用衣服包住鞋抱在怀里，避开可能有人的大街光着脚向回走。看见巷口了，从一个小路出来穿过大街就可以拐进回家的巷口，这一段大概有二百多米。街面中间有些光亮，两边一片漆黑。过来几个巡逻的兵丁，哼哼唧唧在空旷的路上传的很远。丁纯向后退，退出好大一段路伏在阴暗里，眼睛盯住路口。过了一会儿几个兵丁走远，他慢慢回到路口，左右看看，顺着墙边弯腰小跑，光脚蹬地上没有多少声音。他几乎是全力扑入巷口，他想起小林跑进巷口的那次，也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匆忙。

丁纯进院后才感到自己的狼狈，在小林和大明惊愕的眼神里他不好意思，掉河里了，明天早上衣服和鞋能晾干吗？丁纯虚心请教。

小林说不能！

大明说扔房顶上！

丁纯起个大早，换双鞋穿上湿重的衣服，今天不能换衣服。在院子里快步来回走动，体温可以把衣服烘干一些，看上去不那么显眼。

丁纯依旧早早来到办公室，这是他的习惯，良好的习惯总有意想不到的便利。关上门脱掉衣服，拿在手里不停的扇动，衣服还是有些潮，身上冒出热汗，感觉差不多时院子里有了人气。

日本人占领前王友谅就是县里的出纳，现在还干老本行。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实人，兢兢业业。丁纯向他请教会计室的日常工作，王友谅一一讲述。听个大概丁纯松了一口气，会计室的工作属于专业范畴，他想学也学不来，听王友谅的意思不用他操心一个人完全能应付。丁纯问会计室要添人吗？马县长说各科室需要人手可以上报。王友谅想想，需要，能再加两个人就要。丁纯说我不熟悉这方面的情况，你帮忙找找？王友谅说，好吧，我找找看。

这个上午丁纯都在办公室，和王友谅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

临近中午，大院一阵喧哗。丁纯暗想，岛本的尸体被发现了！

终于有人报告了岛本的死亡。日本人占领县城以来岛本是第一个死于战场冲突以外的日本人，宪兵队长大岛晴一非常重视，他派人叫来马县长一起研究死亡原因。马县长判断岛本属于失足跌落，太阳穴撞上下面的石头。假如这样还没致命的话，因为失去知觉，面部被水刚好呛住，两个原因导致岛本死亡。最好请军医验尸，马县长媚笑着提醒。大岛晴一不可置否，军医调往前线，驻军有两个年轻的卫生兵，经验还不如一个老兵。大岛晴一同意马县长的分析，如果伤口是被人用石头砸中，使用的劲道却恰到好处，袭击者本可以使用更大的力气，因为岛本虽然个子不高却孔武有力，有预谋的袭击者不可能留有余力。致命的伤口只有一个，并没有其它明显的伤口，肚子很大，积满了水。可太阳穴的伤口太大，大岛晴一心知肚明。丁纯杀死岛本原本就是临时起意，他的力气一般，只不过部位掌握的准确，如果不去补上最后一下，岛本不一定死，第一次打击岛本猝不及防并不致命，瞬间的昏迷给了丁纯充分下手的时间。

大岛晴一知道岛本早晚会死，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死。他不同意马县长的判断，可是即便是被抵抗分子所杀又能怎样？根本无法破案，中国人靠不住，就坡下驴。日本人用野蛮的方式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背后隐藏着无尽的狡诈，不是日本人多么强大而是中国人的实在太穷，穷则落后。中国太大了，战争处于对峙状态，所有的兵力都补充前线，宪兵队还在监狱处理间谍，十几个人当上百个人用维持的非常吃力。今后的治安主要得靠保安团维持，上司命令县城尽快恢复生产和贸易功能，将来得承担前线士兵日常用品的生产，从后方运输成本太大。大岛晴一指示马县长回去统一口径，岛本死于意外溺水，给报信的人发一笔奖金，奖金要丰厚。

又是一天忙碌，丁纯正琢磨要不要找老梁。王友谅说丁科长走吗？丁纯觉得王友谅有话和自己说，走啊，还得做几身衣服，没个换洗的给马县长丢脸。王友谅说我正要取衣服，给孩子做了一件。白马巷口那有个裁缝手艺不错，里头布料齐全。丁纯说，好呀，我去过，一起过去吧，请你吃饭。王友谅说该我请你，往后还请丁科长照顾。

老梁在店里见两人进来，丁秘书，做衣服？王友谅说现在是丁科长，升啦！恭喜恭喜。丁纯说再做两身衣服，颜色分开，料子你看着办。

扯布，量身。老梁说有空后天来取，没空的话我可以送过去？丁纯说我过不来的话麻烦你送吧，最近太忙，加点费用！老梁说谢丁科长！

丁纯对王友谅说，走吧，去翠月楼吃饭。他故意露出志得意满的姿态。

翠月楼是县城首屈一指的大饭店，能到这里吃饭成了权利和有钱的象征。县里的头面人物和富商，宪兵，车站的鬼子，郊区的地主大户是这里的主要客户。

两人都不喝酒，点了四盘菜。趁吃饭的工夫王友谅说，我有一个儿子在车站扛活，体质太差，能不能安排到会计室，不是正好缺人吗。

没问题，明天把材料给我，我报给县长。

要不要给县长意思意思？

事成之后是免不了的，多少我也拿不准，你自己看着办。

王友谅激动地站起来拱手致意，多谢丁科长！

我这儿没问题，县长要不同意你别怪我，再想办法。

有您这句话我就知足啦。

王友谅抢先去把帐付了。丁纯说你先走吧，我一个人没事喝会茶。

丁纯不知老梁会不会在饭店外面等自己，他得拖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