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学雷锋被当坏人抓 老公安认了个赖皮干儿子

暮色渐渐退去，像个下了班的老人，缓缓地追着太阳去了。夜幕，仿佛以吸食光明为生的魔鬼，正蹑手蹑脚地向大地扑来。转眼间，万物就淹没在苍茫的夜色里。

墨绿色的山峦下，那栋灯火通明的楼房中酒兴正浓，并不时传出阵阵猜拳与喝彩声。每当猜拳声停止，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又是那个叫“赖子”的人输了。

“赖子”姓李，名叫李光荣，沂蒙山区人。“赖子”这个名字，是周家父子给他起的诨号。而他那个“光荣”的名字，则是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他从没有见过面的爸爸给他留下的。

八年抗战和三年的解放战争胜利了，全中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南征北战的老战士假期未满，又响应祖国的召唤，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奔赴抗美援朝前线，卫祖国、保家乡去了。

出发前，怀有身孕的年轻妻子来送行，老战士对妻子说：“抗美援朝，是祖国和人民赋予的光荣任务，生男生女都叫‘光荣’吧。”说完，老战士出发了。从此，老战士再也没有回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妻子生下个儿子来，名字就叫李光荣。

李光荣是周海阳的战友——现在的铁哥们。李光荣在部队服役的六年里，五年同周海阳一个班，周海阳是班长，他是战士。后来，周海阳提了干，他退了伍。周海阳转业到地方是公安局副局长，他则是个拾荒捡破烂的。虽然职位有着天壤之别，但他们的相处是平等的。战友间的感情最真诚，没有高低贵贱。说起两个老战友的重逢，里面还有一段笑话呢。

三年前的一天，李光荣收废品来到市公安局家属院。经保安允许，他的业务在大院里开张了。家属们把些空酒瓶、易拉罐、旧书、废报纸等，一股脑儿卖给他。一阵忙碌后，他就满载而归了。

那天夜里，无所事事的李光荣，从收购来的废品中选出几本旧杂志，躺在那个被人废弃的仓库——他租来的“家”里翻阅起来。他经常这样读些不花钱的书，读完了照样卖钱。当他翻阅一本公安杂志时，突然从里面掉出一沓钱来。在一沓百元大钞下面，还有一张收据。李光荣数了数钱，共有一千零五十元。再看那收据，原来是一张水电费的单据，主人的名字叫黎丽。黎丽是谁？这些钱，定是这个叫黎丽的人的，李光荣这样想。

李光荣虽然家境贫寒，被迫他乡捡破烂，非常需要钱。但他是老党员，是受过**思想教育，是在解放军革命大学校里受过锻炼的人。他虽然老了，但光荣传统依然牢记：当老实人，办老实事，拾金不昧，助人为乐，做雷锋式的好战士，是他做人的准则。自己种出的果子是最甜的，花别人的钱夜里睡不着觉，这钱一定要还给失主。

李光荣记得，那本夹着钱的杂志，是从公安局家属院里收来的，他去公安局家属院里寻找失主，但那个叫黎丽的人，家里老锁着门。无奈之下，他把钱和单据放在门卫上，托门卫上的保安转交给那个叫黎丽的人。

黎丽收到钱后，对公公和丈夫说了这件事，公公说：“一个收破烂的竟有如此胸怀，难得难得。”

丈夫说：“这几个钱，在我们手里算不了什么，但在一个拾荒人的手里却能办很多事，你何不分他一些作为酬谢呢？”

妻子说：“自打卖给他废品后，再也没见到那个人，你叫我怎样酬谢他？”

这件事情虽然过去很久，但给海阳妻子心里留下的阴影老也散不去，想起来心里就堵，好像是她欠了那个收废品人的钱。她嘱咐大门上的保安说，再遇上那个收废品的人，一定要打电话告诉她，她要当面谢谢那位好心人。

几天后，那位收废品的人果然又来了。黎丽听了保安的电话，急忙跑下楼来，一定要李光荣到家里坐坐，准备好好谢谢他。但李光荣执意不肯，黎丽只好把事先准备的三百元钱塞给他。

李光荣见这个叫黎丽的女人，竟然拿钱来谢他，脸上像是挨了一巴掌，悻悻地骑上三轮车就跑。“为了钱，我为何还要还钱呢？”他边跑着边嘟囔道。

眼前的一幕，正巧被下班回来的周海阳遇上了，他问妻子发生了什么事。妻子说：“快去追，那个骑三轮车的就是那个收废品的人。”

周海阳听了妻子的话，骑上自行车就追。

李光荣在前面逃，周海阳在后边追，眼见得拾荒人就要逃掉，周海阳对远处的两个警察大喊道：“拦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两个执勤的警察听了他们副局长的话，误认为他们的副局长是在抓小偷，上前一把将李光荣从车上拽下来，并“咔嚓”一声戴上手铐。

不一会儿，周海阳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了。当他看到拾荒人被戴上手铐时，顿时把嘴气歪了。“你……你……你们怎么这样办事，不问青红皂白就铐人？”他被气得结结巴巴地说。

李光荣被莫名其妙地戴上手铐，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拾金不昧奉还失主，学雷锋反被当成坏人？还这般如临大敌铐了起来，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当追他的人来到近前时，李光荣听到追他的人说话声很熟悉，抬头一看，突然大声喊道：“老班长……”

“光荣？……你……啊呀呀，怎么会是你呢？”周海阳一眼就认出，这个妻子多日寻不着，今天让他追的人，原来是他多年不见的老战友。“你嫂子要谢那个还钱的人，可总也找不到，今天看见了让我追，想不到要找的人竟然是你小子？”周海阳说完，回头对两个警察说，“还不打开铐子，好坏不分，他是我的老战友，是好人。”

原来，两个警察被搞糊涂了，还站在一边直发愣呢。等他们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后，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其中一个警察笑着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当了半辈子警察，遇上这等滑稽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周副局长，照这样下去，您家的亲戚和朋友，没有一个敢登门的了。”

“还有脸说，都怨你们！老战友与我客气让你们拦着他，你们却把他当坏人抓了。如果我的亲戚朋友哪一天真的不上门，定与你们有关系。”周海阳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两个警察早就捂着肚子怕笑破了。

周海阳笑了一会儿对老战友说：“光荣啊光荣，老战友见面啥方式不好，我们何以用这种方式见面呢？”

李光荣被周海阳调笑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他的嘴巴很巧，或是因为与战友多年不见，不好意思表示对老战友的不满。只是摸着腕上手铐留下的印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笑又笑不出，哭又哭不得。李光荣早就知道，老班长是东海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正处级干部。但昔日的战友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心生自卑。看看落魄的自己，他不想丢人现眼。他不但不去拜访老战友，反而时时躲老战友，唯恐哪一天不小心被老战友撞上，笑自己没出息是个捡破烂的。羞于自己混饭吃的勾当低贱，每当他去那个大院收废品时，总是来去匆匆，做贼一般。

李光荣年过半百，别的活儿干不动，来东海一直捡收破烂。自打遇上老战友，常来海阳家做客，海阳父子嫌他身上又脏又臭，说啥也不让他再捡收破烂了，给他找了个单位当保安看大门。当保安虽说收入不高，但听起来要比捡破烂体面些。

李光荣为人憨厚，办事实在。这缘于那个“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时代的教育。或许是环境也改变人，在一个处处是陷阱的社会里，老实人无法生存。不知从哪天开始，李光荣也“与时俱进”地学乖了。他不但为人处事多了些圆滑，连喝酒也变得狡诈起来。每次与周海阳喝酒时，周海阳总是酩酊大醉，他则跟没事人似的，还轻松地唱着小调子。还是老爷子看穿了他糊弄海阳的鬼把戏。原来，他跟海阳猜拳时，其中的一个手指老是半弯曲着，根据需要，随时都可以说，那个手指是弯的或是直的。所以，赢的总是他。因为这，海阳父子给他起了个“赖皮狗”的诨号。为了叫起来方便，后来干脆就叫他“赖子”了。

赖子把海阳的家，当作自己的家，三天两头来喝酒，还亲昵地喊老爷子为干爹。赖子虽然年过半百，但性格却像个小孩子。老爷子自打有了这个宝贝干儿子，寂寞的日子增添了许多乐趣。特别是赖子搞的那些恶作剧，总是令老爷子乐不可支。

赖子虽然喝酒很狡猾，但他不是不喝，只是他有能力控制不喝醉，也许他对醉酒后的痛苦感受太深。有时海阳不在家，陪赖子喝酒的就是老爷子了。与老爷子喝酒，赖子就傻眼了。老爷子老花镜后面那双老眼，透过老花镜的上方，紧紧地盯着赖子那双作弊的手，唯恐被赖子那双作弊的手糊弄了。用老手段糊弄老爷子，想都不要想。但赖子糊弄人的手段多得很，手被老爷子盯着，他又打起了酒的主意。他欺负老爷子年纪大、眼神不好使，倒酒时，魔术般地给自己倒上一杯水。

老爷子也不傻，他曾经看见过赖子以水充酒糊弄过海阳。他见赖子用狡黠的眼神看他时，就知道其中有诈。拿起赖子的酒杯一尝，赖子的阴谋就被戳穿了。每当这时，老爷子就脱掉鞋子拿在手里，满屋里追打起赖子来。

赖子被老爷子打得满屋里逃，双手抱着脑袋边逃边喊：“110快来呀，老公安打人啦，老公安欺负咱老百姓啦……”

听了赖子的喊声，老爷子被逗得肚皮快要笑破了。他稍稍休息后，又去追，追上赖子扯住耳朵逼问道：“敢不敢了？”

赖子赶忙跪到地上求饶道：“干爹高抬贵手，干儿子再也不敢了——噢——噢——噢——”赖子分明不服气，求饶声变成唱歌了。赖子虽然暂时告了饶，一旦有机会，照样变着法子糊弄海阳父子。

有时海阳父子不在家，赖子也不客气，自己找出酒来一个人喝。喝一会儿，连酒瓶装进兜里带走了。

海阳媳妇见这位小叔子很有意思，顽皮的样子像个大男孩。若是碰巧她在家，就去厨房做两个菜，想让这位顽皮的小叔子，像客人那般规规矩矩地喝两杯。可等她把菜烧好了，人却不见了，赖子早就跑没了影子。

海阳父子虽然喝不了多少酒，但家里从来不断酒。若是发现酒没了，老爷子会马上去买来。他怕没有酒冷落了赖子，更喜欢与赖子拿酒搞恶作剧。

赖子虽然收入不高，但也不吝啬，每逢节假日，或干爹和海阳夫妇过生日，他都带来大宗礼物。每当这时，老爷子就会指着其中的酒问赖子说：“赖子，这酒是拿来给人看的呢，还是给谁喝的？赶快拿走！妈了个巴子，你拿来一瓶，我倒要搭上三瓶哩。”

赖子见老爷子又在揭他的短，装腔作势，用又尖又细的女人腔，像公鸡打鸣那般喊道：“不——这酒是孝敬干爹的——俺要做个孝顺的好儿子——”赖子话没说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笑着回头对海阳媳妇小声说：“嫂嫂，这老爷子真昏，哪壶不开提哪壶。”

海阳媳妇听了爷儿俩的对话，笑着捂起嘴巴跑掉了。

为庆贺与姐姐团圆，周海阳做了充分的准备。除了跑市场、逛超市置办酒菜，还特意把女儿女婿接回来，让她们认识这位来自远方的姑姑。

赖子今天来得特别早，一进门，便很有礼貌地问候老爷子道：“干爹好。”

“好个球。”老爷子头也没抬，在看报纸，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赖子来了。“你小子是否又馋了，怎知道我这儿有好东西？”

老爷子的话，像是一支强心剂，赖子一听就来精神了。他知道干爹暗示他，家里有好吃的等着他呢。

喝酒是正常的事，酒已经算不上好东西。赖子判断，老爷子指的好东西，很可能是烟。因为海阳父子不抽烟，只要家里有烟都归他。

赖子除了爱喝几口酒，还酷爱抽烟。但他的味觉好像有点儿毛病，孬烟好烟分不清。两元一包的“草包子”，与六十五元的“大中华”，在他嘴里都是一个味。若是老爷子指的“好东西”是烟，真可惜了周翠英带来的那两条大中华。

赖子与老爷子正在打哑谜，周海阳回来了。周海阳问赖子：“赖子，多日不见，你去哪儿啦？你干爹天天打听你。”周海阳说的是实话，赖子三天不来，老爷子就想他。

“回老家哩。”赖子懒洋洋地回答。

“回老家干什么，是不是想老嬷子啦？”

“胡说八道，回老家给孙子孙女送学费，顺便看看他们，怪想地。”

“带啥土产来了？”周海阳又问。

“这青黄不接的季节，哪儿有土产。”

赖子多日不来，周海阳好久看不到他与老爷子“打闹”了。他正在拿话挑拨赖子与老爷子，使他两个闹起来自己瞧热闹。于是挑拨说：“我还以为，你回老家带土产来孝敬你干爹呢，没土产你来干什么？”

“是干爹让我来喝酒的。”赖子底气十足。

“什么？是谁让你来的，你再说一遍我听听？”老爷子放下手中的报纸，眼睛透过老花镜上方紧盯着赖子问。

“哈哈哈哈。”赖子装起熊来了。看样子，他不敢与老爷子对质。

老爷子见赖子耍起赖来，又朝他举起拳头：“说不说？”

“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干爹说：‘晚上我家有客人，不许赖子到我家。’这不分明是打电话让我来喝酒吗？”赖子说完，挤鼻子弄眼睛瞅着老爷子。

老爷子说：“是啊，我是这样说的。我说得很明白，‘不许赖子到我家。’哪一句说让你来喝酒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赖子被老爷子质问得答不上腔来，这时真的装熊了。他大声干笑着，拿眼瞅着老爷子，似乎是在埋怨老爷子太无情，当着来自远方姐姐的面，一点面子也不给。

周海阳听到这里，上前拉起赖子就向外拖。边拖着说：“既然不是来送土产，又没人叫你来，你来这儿干什么，快滚！”

赖子死死地躺在沙发里耍赖，他望着周翠英哀嚎道：“姐姐，你看看，你们周家人，仗着人多势众欺负外来户。救命啊……”说完，他自己率先笑了。老爷子也在笑，周海阳则笑得坐在地上大张着口，笑不出声来。

周翠英早就被海阳父子称作宝贝的赖子，逗得肚子痛。她看着赖子那副调皮滑稽的样子，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想起电影“水浒传”中的那个梁山好汉鼓上蚤。那眼神、那举止，连说话的声音和表情都像是孪生的一对。怪不得警察看到他，就把他铐起来呢。不同的是，赖子的个子比鼓上蚤高一点儿，脸上多了些红润。

笑啊，闹啊，老少两代人，尽情地沉浸在这欢愉的气氛里。这就是天伦之乐？周翠英只知其名，没有亲自体验过。看着老老少少欢乐中的样子，她陡然生出一阵心酸，若是丈夫也在这儿，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