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商店是傍晚六点下班，和快餐店一致。文姐来接我时，我和混熟的杰哥以及几名送货员同事招呼一声，然后钻进了本田的后座。

路上，姐姐转头问我：第一天上班怎么样？

挺好的，同事们都不错。

那就好，别累着了，不能干的话我们再换个工作。

我看姐姐的表情不太对，关心地问：姐姐，你上班怎么样？

姐姐略有些忸怩：还行吧。

不等我再次发问，文姐就笑着说：你姐姐今天可是出风头了，是吧，安静？

姐姐打了她一下，文姐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我奇怪道：姐姐怎么了？

安静啊，上班第一天就勾搭了我们的店长，把我们店长迷得神魂颠倒，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表白了！文姐的语气带着调侃。

姐姐的脸红得能滴血，看来就算被别人说起也是难为情，我一愣，只感觉四肢百骸一阵瘫软，全身的血液向头部奔涌，良久才听到自己空灵的声音：姐姐，是真的吗？

姐姐没有回头：店长的确向我表白了，我说考虑考虑，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

快餐店店长刘思哲，我只见过一次，没什么特别印象。听到他对姐姐表白，我的心被刺痛了，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一直到回了家，我才发觉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始终想不明白，我努力回想和刘思哲短暂的会面，很平常，真的很平常，就说了几句话。如果不是他对我姐姐有非分之想，我也不会在这一刻从脑海里搜寻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无论怎么回忆，无论怎么觉得不对劲，就是捕捉不到准确的信息。

如果不能完全放心，就算我愿意对姐姐放手，我也绝不允许有任何危险接近姐姐。

饭桌上，文姐还在开姐姐的玩笑，姐姐面皮薄，招架不住，而且还时不时看我一眼。我装作高兴的样子，说：上次见到刘哥，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有时间我上姐姐的店里，考察一下未来的姐夫。

连我都帮文姐说话，姐姐更是受不了，匆匆扒完饭，就躲进房里不出来了。这下只剩我和文姐两个人了，文姐用一种难言的表情直视我，我不敢看她，想逃开又不敢，我听到文姐问我工作的事，这方面没什么可说的，我把大致情况说了，当然，将杨子江那一段刻意略过。

文姐说：小雄，好好干，你还年轻，只要能脚踏实地的做事，总能闯出一片天。

我胡乱地应承着，对未来我没有想那么多，现在我只想了解要夺走姐姐的人到底是好是坏。

你和安静……

虽然文姐及时顿住了，依旧让本就心虚的我惊出一身冷汗，文姐看看我的表情，叹道：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刘思哲其实人不错，安静能和他在一起，我还是放心的。

见话题正好转过来，我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文姐，刘哥这人你认识多久了？

来锦城就认识了，被收留后我常常跑到快餐店里找他，那时候刘思哲还不是店长。文姐抿了抿娇艳的红唇，露出一个似嗔非嗔地笑意，说起来这家伙还追求过我，当得知我是谁的女人时，他才死心。

仿佛是晴空里划过一道闪电，我被雷殛成灰，呆立当场，直到文姐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失魂落魄地起身说：我吃饱了，文姐吃饱的时候叫我，我来收拾。

不顾文姐诧异地眼神，我狼狈地逃回房间，把房门锁死，然后从我带来的行李中找出钢笔和笔记本，坐在床头柜前摊开笔记本，开始记下纷乱的线索：刘思哲追求过文姐，得知杨子江包养文姐后退出，对姐姐“一见钟情”，在姐姐上班第一天就大胆表白，让整个店里的人都知道，第一次和我见面，他虽然和我说话，眼神却一直追随文姐……

我把钢笔狠狠顿在柜面，咬牙蹦出几个字：混蛋！

从这一刻开始，所有的迷雾都消散了，刘思哲没有对文姐死心，但他好歹是一个绅士，或者说是冷静的人，没有干预文姐的选择，而是选择了继续待在快餐店，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店长。他和文姐保持着友谊，却不逾矩，使文姐始终没有察觉他从不曾放弃，直到姐姐在文姐的带领下进入快餐店……

刘思哲，你个混蛋，竟然利用姐姐！我低吼着，被气得发抖。

姐姐是重感情的人，我不敢想象当她接受了大胆的告白，沉浸在无尽的甜蜜和幸福中，最后得知一切都是骗局，她自己不过是被利用的可怜虫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姐姐一定会崩溃的！我对姐姐太了解了，比我对自己更加了解，我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发生，但我怎么和姐姐说？实话实说？不行，这样就把文姐的秘密暴露出来了，那又怎么揭穿刘思哲的真面目？

我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文姐在外面敲门，我把东西收拾了，让表情恢复正常，去开了门。

小雄，躲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文姐探过我的肩膀，朝房间里看了看。

文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吃完了吧，我这就去收拾。我把文姐不着痕迹地推出门外，带上门，向餐桌走去，忽尔想起什么，回头问：文姐，刘哥没有女朋友吧？

文姐笑着摇头：他要是有女朋友，还敢向安静表白，妄图脚踏两只船，我一个人就不会放过他！

刘哥这两年都是单身？

是啊，说是没遇到合适的，我还想撮合他和店里的一个姐妹，他根本不感兴趣，我也没办法。

文姐，你有没有想过，刘哥对你还是旧情难忘？

去你的，什么叫旧情难忘？我和他有什么旧情可言？文姐啐了一口，然后敲敲我的脑壳，小孩子想得还挺多，不过你这么一说，可能是有吧。现在他追求安静，应该是想开始新的生活了，安静也可以找到一个依靠，多好的事，算两全其美吧。

两全其美？我暗地里冷笑，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在厨房里折腾完，我就回了房间，没把门关死，刻意留一道缝听动静，我没有睡觉，一直在盯着墙上的石英钟看。十二点左右，文姐的房门开了，我知道姐姐的习惯，这个时候必然要起夜上厕所。

我推门而出，在客厅里抽烟，等姐姐出来。

冲厕的响动过后，姐姐走出了厕所，她很快皱起了眉头，看向烟味的来源。黑暗中，一点火星隐现，不等姐姐心惊，我就开口了：是我，姐姐。

小雄，你半夜不睡觉在客厅干嘛？还抽烟？姐姐过来把烟夺走，借着月光，我看到姐姐娇嫩的容颜，她正弯腰把烟放到烟灰缸里，再直起腰时，对我展开训诫，小雄，以后不准抽烟，你怎么学会的我不追究了，你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算姐姐求你了。

我点点头，看着姐姐说：如果上天让我实现一个愿望，我只愿意回到十六年前，再接受一遍你的呵护，姐姐。

姐姐不自在地动动肩膀，退了两步，双手揪扯着睡衣的边角：你说这些干什么？

姐姐，刘思哲不可信，你不要答应他，其他人可以，唯独刘思哲不行！

姐姐抬起头：原来你是要说这件事，为什么？刘思哲怎么了让你这个样子？

他……

姐姐语重心长地说：小雄，我们是姐弟，我是你姐姐，就永远是你姐姐，现在我们来到这里，将各自开始新的生活。姑且不论我是否接受刘思哲，你也要抛弃成见，我们终究不敢去面对万千指责。

姐姐，你答应我吧，就这一件事！我几乎要哭了，姐姐，你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可你不能答应刘思哲！

姐姐生气了：小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说了，无论我答不答应刘思哲，你不能干涉我的选择，你……

噗通！我跪下了，紧紧咬着牙：姐姐，我求你了，就这一次，你听我的，以后你选择谁我都不干涉！

小雄，你……

姐姐咬着下嘴唇，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她从没有看到我这样过，除了那最黑暗的一幕，我从来是温驯的，不会忤逆姐姐的任何决定。

在无言地对峙中，姐姐败下阵来：好，小雄你起来吧，姐姐答应你，你也答应姐姐，以后不能再这样逼我了。

我赶紧爬起来，紧紧抱住姐姐娇弱的身躯，喜极而泣。

这一刻，我回到了童年。

童年时代，正是这样一具娇弱的躯体，在我发高烧的时候，姐姐背着我，跑过家乡的田埂，跑过家乡的石桥，跑过家乡的树林，走最短最难的路，不顾自己划伤，用最快的速度将我送到了医院……

姐姐，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唯**法，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因为你是我生存的全部意义。

姐姐，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害你的，是我，永远爱你的，是我。

姐姐，我爱你，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息。

回房时，发现文姐的房门半开着，而文姐就站在门的那一面，如幽灵一般，目光灼灼。

文姐肯定都听到了，我苦笑一声，进了房间。

翌日，姐姐不动声色地叫我起床，文姐更是神色如常地端上最后一碗汤，摘下围裙，三人洗漱过后，坐下来吃饭。吃到一半，文姐说：今天我有事，不能去上班了，我送你们去店里就回来。

我和姐姐没说什么，文姐上不上班无所谓，反正她也不靠那点可怜的工资生活，不像我和姐姐。姐姐说：要是有事的话，你就不用送我们了，你告诉我们怎么坐公交车，我们自己去也一样。

文姐却坚持相送，我和姐姐拗不过她，只能答应。

照例是把我先送到店里，我和她们挥手道别，一转头就看到小艾离我已经很近，眼神古怪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惊退一步：你干什么？

小艾又打量我很久，才说：看不出来啊，你年龄不大，一肚子坏水，方杰的招数是你教的吧？

我眨眨眼，拒不承认：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方杰那家伙，从来是直肠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昨天第一次请我吃饭不成，第二次竟然要向我道歉，一定要请我吃顿饭正式说声对不起，说是不该教你抽烟，还说我不接受就是代表还在生气……说到这里，她自己就连连摇头，这根本不是方杰的风格，被我一套就套出来了，原来是你这个小坏蛋出的主意。

被拆穿了，我只能一边暗骂杰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边傻笑：对不起，我瞎说的，没想到杰哥还真听了。

小艾一甩马尾：鬼才信你，今天你还跟着方杰，好好干，偷懒扣钱。

见到杰哥的时候，他比我还尴尬，我安慰他：没事儿，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不行，下次再来。

杰哥的头发一根根柔顺地贴到额际，没有什么精神：算了吧，我看小艾对我就没意思，我再死缠烂打就显得我不识抬举了，我妈一直叫我相亲，我也想松口了。

我无可奈何，只好再三安慰。

投入工作后，杰哥才恢复了一点心情，我跟着他一上午送了三家，这属于正常，因为有的客户家比较远，甚至能到郊区。一路上我有不懂的就问杰哥，杰哥一一耐心地给我解答，倒是时间过得飞快。

快十二点的时候，小艾代表出差的唐瑾通知所有在店的员工，幕后老板要视察本店，立即做好相应准备。唐瑾不喜欢形式主义，也影响了小艾，所以“做好相应准备”就是坚守各自的岗位，该干嘛干嘛，不要偷懒。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幕后老板指的就是杨子江吧？给文姐带去美好兼具痛苦的人和照片中是否有较大差别？应该不会失真多少，不然文姐也不会如此纠结。

在小艾发下通知之后十五分钟，一辆凌志停在店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我见到这对男女的时候，不得不在内心里感叹，果然郎才女貌，男的三十岁左右，英俊成熟，和照片中别无二致，只不过在照片里他搂的是文姐，现在他搂的则是另外一个女人。女人画着浓妆，走过我身边时，香气冲入鼻息，剧烈的味道差点让我把早饭呛出来，不可否认，这是一个美丽雍容的女人，或许是先入为主，加上衣着华贵，走路时目中无人地姿态，让我起了厌恶之色。

两人在店内只是视察了半个小时，随后便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唐瑾不在，小艾虽然被授权管理店务，却不敢进驻总经理的专属领地。我吃过午饭后，跟着杰哥又送了一趟货，回来时发现凌志还在，而且旁边又多了一辆熟悉的本田。

文姐来了？

进店后，才发现许多员工虽然依旧在忙碌，但都时不时将眼神投向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虽然门关着，依旧能依稀听到里面争吵地声音。小艾就站在门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直到门内传出摔东西的声音，以及一个女人的哭叫声。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是文姐！

文姐对我和姐姐恩重如山，我可以为姐姐去死，同样敢为文姐拼命！

没想到杰哥拉住了我，不住摇头，小艾向我这边看了一眼，下定决心敲门，大声说：杨总，唐总经理给我打电话了，她马上要回来，两点半飞机就该到了，你看是不是亲自去接一下？

门打开了，杨子江疲惫地摆摆手：知道了，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你找人收拾一下。

好的，杨总。小艾低眉顺眼地应声。

那个女人优雅地从后面挎住杨子江的胳膊，两人向店外走去，那个男人没有回望一眼。我再也忍不住了，使劲挣脱杰哥的控制，第一个冲进了办公室，我看到文姐瘫坐在地上，上衣被撕破，露出多处雪白的肌肤，脸对着地面，轻声抽泣。我上去跪在文姐面前，终于看清了文姐的脸：泪水糊住了这张美丽的脸庞，嘴角淌着鲜血，眼角乌青一片，左脸还有一个明显的五指红印，加上披散的头发被泪水粘在脸上，狼狈至极。

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想我的面目足够狰狞，“腾”一下起身，转身推开涌过来看热闹的员工，就要去给文姐报仇，后面一声尖锐地哭喊：小雄，回来！

我站住了，手还在哆嗦，文姐哭着说：别冲动，你还是孩子，不值得为我这样做。

杰哥动了动脚步，小艾示意他别乱动，杰哥又来看我，我依旧被愤怒充斥所有神经，一直攥着拳头钉在原地。杰哥又动了一下，这次无视小艾的眼神，把自己的员工服外套脱下来，过去给衣衫不整的文姐披上，将文姐轻轻扶起，想把她安置到总经理的椅子上坐下。

小艾终于忍不住了：方杰，你别太过分！那是瑾姐才能坐的！

杰哥冷冷地说：那是皇帝的龙椅吗？全天下只能一个人坐？

小艾指着文姐怒喝：她是谁你不清楚吗？见不得人的狐狸精而已，她这样是活该！收起你滥好人的心！

这说话还算客气的，杰哥不为所动，坚持把文姐扶到了皮椅上，直视着小艾：无论这个女人有没有做错，我只知道，她是人，不是猫狗。

小艾还要再说，文姐开口了：艾米说的对，我是狐狸精，不值得同情，我马上走。她和唐瑾有交情，店里的员工自然认识不少，而小艾对她观感是最差的。

我冷静下来了，也不想文姐留在这里受辱，这时看热闹的员工潮水一般让开一条通道，唐瑾如同众星拱月走进来，她对现场的混乱早有预料，叹道：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让小艾撒谎把他们支走，其实我早下飞机了。

文姐抬起头，唐瑾挥挥手，示意其他人散开去做自己的事，小艾狠狠瞪了杰哥一眼，甩着马尾走了。

杰哥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唐瑾说：怎么，还要我亲自请你出去？她又一指我，你也一样，出去吧，我和文姬单独说点话。

随着我把门带上，房间里只剩下唐瑾和文姐了。

文姐苦笑一声：其实我不想来的，昨天他就给了我消息，让我别去上班，在家等他，我等了很久。他又打电话让我来你店里。我就知道，这根本就是陷阱，好在那个女人还算没有做绝，没到快餐店去闹，不然我就真是没脸见人了。

我这个未来的表嫂是给你一个下马威啊！唐瑾过去察看文姐的伤势，还自诩名媛，竟然像泼妇一样动手打人，我哥真是瞎了眼。

算了，这次我不还手，算是我欠她的，下次我就不会让她这么放肆了。文姐的心态调整过来，我报名参加过柔道，就是三五个男人我也能拿下，今天让她发泄一通，给的面子不止是她一个人的。

文姬，你图什么？唐瑾从抽屉里找出药膏，我看你就一是一二是二，和我哥说清楚，他要是放手，你就自由自在地回家，你不是时常念叨着要孝敬父母吗？要是不放手，你就逼我哥快刀斩乱麻，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我就不信我哥不愿意和那个女人结婚，谁还能强迫他不成？

文姐笑着摇头，我就是不愿意逼他，才一直耗着，我在给他选择的机会。

别动，是不是很疼？唐瑾仔细地上药，我看已经选择出来了，我哥把你诓出来，都允许那个女人动手了，还能怎么选择？

我想亲口听他说一句话。

你真是驴脾气，这样吧，我等会儿回家一趟，转达你的意思，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既不主动出击，也不断然放弃，什么时候是个头？咱们都是女人，女人就这几年青春，哪经得起消磨？

其实，我觉得丰扬这人很不错的，你当初真不该和他分手。

他呀，的确和我情投意合，就是风流成性，我怎么敢把后半生托付给他？唐瑾翻了一个白眼，就像我哥，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你这口锅早该甩了他！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你家虽然不富裕，也不是穷人家，只要你愿意回家，肯定也是衣食无忧的。

文姐微笑不语，泪痕犹在的脸上，竟然出奇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