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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第一章(2)

小说:桃花源记 作者:曾德顺 更新时间:2018/4/23 17:09:24

这次捡油茶果没能换来手电筒,但桃花买手电筒的心并没有死。她想到了桃花源里的丁待字。桃花经常看到丁待字在田埂上、山坡上采摘野**,桃花曾经好奇地问过她:“待字姐姐,你采这些野**干什么?”

丁待字没好气地回答:“采了拿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卖了钱好给我家里的皇帝买高粱酒喝呀。”

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点她听懂了,那就是采摘野**可以卖钱。于是桃花也去采野**。

桃花源的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有野**。桃花系着一个大围裙出发了。秋天的清晨,空气十分凛冽,桃花的脚指头从草鞋里伸了出来,冻得红红的,桃花的手也冻得红红的。每当她把野**放进围裙兜里时,她就会想到夜里打着手电从山路上往回走的样子,她觉得那一定美极了,再也不会有野狗从黑暗中突然蹿出来吓她一跳了,再也不会把树上的马蜂窝当作鬼脸了,再也不会跌倒山坎下去了……

有时候,桃花会遇上丁待字,她就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待字姐姐,你也来摘野**呀。”

可是,丁待字并不搭理桃花,只是气鼓鼓地望了桃花一眼,就转到另一个山坡上去了。

桃花觉得丁待字真是个奇怪的人。在桃花源里,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都嫁出去了。可是,丁待字都快三十岁了,还天天待在家里采野**。

桃花把野**采回家后,把它们放到禾场的晒簟上晒干。对桃花采野**换钱买手电筒的壮举,父亲从来不发一言,而母亲则总会对路过禾场的桃花源人说:“你们看哪,我们家桃花要挣钱买手电筒呢。”

桃花用家里的围裙把晒干的野**包好,她背着包,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公社的收购站。收购野**的是一个黑脸老倌,脸上满是横肉,他一看到桃花,立刻满脸微笑。他笑起来时,脸上好像有无数条蚂蝗在**,让桃花看了心里砰砰直跳。当桃花把她的围裙包放到磅秤上去时,“蚂蟥”就会笑嘻嘻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

“蚂蟥”的手越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轻轻捏了捏,嘴里问道:“你采的野**干透了没有?”

桃花一边挡开“蚂蟥”的手,一边说:“放在竹晒簟上晒了好几天呢。”

“蚂蟥”给桃花的野**称重之后,把野**倒进了一个竹篓里,然后,他举起桃花的围裙,对站在桃花后面的人说:“你们看哪,这是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穷得连个布袋都没有,只好用围裙来包野**。”

桃花拿着挣来的五分钱往回走,心里恨恨地想:“用围裙怎么啦?你收购的是野**,还是包野**的布袋子呀?桃花源怎么啦?桃花源人不会像你们公社的人这么死要面子。”桃花走在山路上,除了生气,还有伤心。这么大一包野**才卖了五分钱,要攒够两块四毛钱,那要攒到什么时候啊?

桃花还得去卖野**。“蚂蟥”见了她仍旧是笑嘻嘻的,当他嘴里问“你的野**干透了没有啊?”的时候,他的手又会伸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捏一把。结账过后,当他把钱递到桃花手里的时候,他还想顺势在桃花的脸上再捏一把,这一回,桃花灵巧地躲开了他的手。桃花拿着钱快步离开收购站的时候,她听到“蚂蟥”恶狠狠地对下一个卖野**的老婆婆吼道:“你的**没干透,晒两天后再拿过来!”

桃花还得去卖野**。这一回,排在桃花前面的是一个打着赤脚的男孩,当他把装有野**的布袋放到磅秤上时,磅秤发出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声。“蚂蟥”马上警觉起来,他打开布袋,伸手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块小石头。他把石头举到男孩面前,厉声问道:“这是什么?”

男孩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身子。

“蚂蟥”喝问:“你是哪里来的?”

男孩抖抖索索地说:“桃花……源大队……。”

“蚂蟥”狞笑道:“啊哈!穷山恶水出刁民。老实交代:你这是第几回?”

男孩说:“第一回……”

“蚂蟥”挥着拳头对男孩吼道:“你的**被没收了。滚吧,滚远点,下次你胆敢再来卖**,老子就把你送进派出所!”

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收购站,“蚂蟥”在他的身后狠狠地碎了一口。

轮到桃花了。桃花把围裙包放到了磅秤上,“蚂蟥”的脸上又浮现了笑容,他说:“刚走了一个桃花源的,又来了个桃花源的。你的**里掺石头了吗?”

桃花说:“没有。”

“蚂蟥”站了起来:“真的没有?”

桃花说:“真的没有。”

“蚂蟥”笑着说:“我知道,桃花源的黑玫瑰是不会掺石头的。”他的手又朝桃花伸了过来。桃花早有防备,躲开了“蚂蟥”的手。这一回,“蚂蟥”没能摸到桃花的脸,他的手僵在空中,有些尴尬,但它很快伸进了桃花的围裙包里。“蚂蟥”冷冷地对桃花说:“你的**没干透,晒三天以后再拿过来。”

桃花背着围裙包往回走。她不想再卖**了。可是买手电的钱还差得很远。怎么办呢?回到桃花源,桃花开始了留心观察,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卖钱的。不久,她看到丁待字的弟弟丁一臣搭着梯子在一棵棕树上割棕皮,桃花就问:“一臣叔叔,你割棕皮干什么?”

丁一臣翻着多白的眼睛看了桃花一眼,说道:“拿到收购站去卖,换了钱给我家里的那位皇帝买高粱酒喝。”

丁一臣的话让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个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棕皮可以卖钱。桃花决定割棕皮去卖钱。她家的自留山有十多棵棕树。她把柴刀磨得飞快。父亲看到她磨刀霍霍,就问:“桃花,你磨刀干什么?”

桃花说:“我要割棕皮卖钱买手电筒呢。”

父亲问:“你会割棕皮吗?”

桃花不会割。父亲就手把手地教她:先在棕皮的下端“嗞嗞”地划一道口子,一匹棕皮就带着棕骨剥落下来。割棕皮应先从树桩割起,一级一级往上割,到了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椅子,到了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梯子。

桃花把棕皮晒干后,拿到公社收购站去卖。收棕皮的柜台后面坐着的不再是那个“蚂蟥”,而是一个中年堂客。这个中年堂客的脸奇白,白得好像敷了一层石灰。她的屁股也大得出奇,把那张藤椅挤满了,压得藤椅吱吱地响。桃花第一次去卖棕皮的时候,“石灰”盯着桃花,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然后问:“你是哪个大队的?”

桃花说:“桃花源大队。”

她又问:“哪个生产队?”

桃花说:“桃花源生产队。”

“哟,是桃花源生产队。”她的嘴角浮起一层讥诮的笑容,“我在你们那里搞过‘三同’。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这棕皮是从哪里割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山上割来的。”

“哟,桃花山可是禁山。”她咂咂厚厚的嘴唇道,“你这棕皮可是从禁山上偷来的哟。”

桃花没有做声,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

“石灰”又问:“你用棕皮换钱干什么?买盐?”

桃花摇了摇头。

“石灰”又问:“买煤油?”

桃花又摇了摇头。

“石灰”感到奇怪:“不买盐不买煤油,还买什么?桃花源生产队,那可是个穷得连盐都吃不起的地方。”

桃花只好小声说:“买手电筒。”

“石灰”问:“买手电筒干什么?”

桃花说:“看电影。”

“哟!买手电筒看电影?!”“石灰”好像眼睛里进了石灰一样惊叫起来,“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桃花不出声。她真想往“石灰”的嘴里撒一把石灰。

“石灰”笑道:“桃花源人也想用手电啦?我真佩服你的胆量。不过,你买得起手电筒,你供得起电池吗?”

桃花领了卖棕皮的钱,低着头往回走,好像生怕别人知道她是那妄想用手电的桃花源人。当她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时,她才感觉自在些。公社收购站的人总是让她难受,收野**的“蚂蟥”让她难受,收棕皮的“石灰”也让她难受。可是她必须得忍着,谁让她想买手电筒呢?每次她去卖棕皮时,那个“石灰”都会惊叫道:“哟!想买手电筒的桃花源人又来啦!买电池的钱筹够了吗?”

那一声该死的“哟”!桃花想。

棕树的皮一年只能割一次,每个晒干的棕皮只能卖八分钱。桃花源的棕皮让桃花割完了,桃花源周围的棕皮也让桃花割完了,可是桃花还是没有凑够买手电筒的钱,更别说买电池的钱了。看到桃花垂头丧气,父亲姜央教桃花去采鱼腥草。鱼腥草卖到公社卫生站也可以换钱。

桃花就开始去采鱼腥草。桃花源的荒地里,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长有鱼腥草,高的一两尺,一蓬蓬,一丛丛,密密匝匝。桃花把它们连根拔起,去除杂草,背回家,铺在禾场上晒干之后,桃花再把它们背到公社的卫生院去卖。每斤干透的鱼腥草可以卖一毛钱。

有一次,桃花到一个山坡上去采鱼腥草,她在那里遇到了桃花源的五保户丁根。丁根背对着桃花,正弯腰在地上拔着什么。听到桃花的脚步声,他站起来,发现了桃花。桃花发现丁根手里拿着的正是鱼腥草,桃花就跟他打招呼:“丁根爷爷,你也采鱼腥草?”

丁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到这坡上拾狗屎,看到这里有一蓬鱼腥草长得不错。”他把鱼腥草递给桃花,背起粪筐,拿着粪叉走了。

桃花觉得丁根没讲真话。后来她到公社去卖鱼腥草的时候,在卫生院门口遇到过丁根。丁根背着粪筐,筐里分明放的是鱼腥草。当他看到桃花时,他慌忙拿着粪叉,在卫生院干净的三合土地面上装着拾粪的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花终于凑够了买手电筒的两块四毛钱。去买手电筒的那天,她用一块黑布把一分一分攒起来的钱包好,把它装进口袋里,然后向公社供销社进发了。她心情激动地走在山路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护住她的布包,生怕一阵风刮来,把她的钱刮走了。路上的人看到桃花走路的样子很奇特,有人就问她:“你的手是瘸的吗?”桃花点了点。她宁愿别人把她当成瘸子,也不愿让人知道她的秘密。她只是在那个问话人走过去之后,才掩口偷偷地笑两声。

桃花来到了公社供销社,走近卖手电筒的那个柜台。看着货架上摆着好几个手电筒,她的两只眼睛像两只手电筒那样放光了。营业员走了过来,问桃花要买什么。桃花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小声对营业员说:“把那只手电筒拿给我看看。”

营业员惊讶地望着桃花,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黑黝黝的瘦小姑娘,身上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黑衣服,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营业员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你要买手电筒?”

桃花坚定地点了点头。

营业员笑了,说:“看了就要买哟。你买得起手电筒?”

桃花问:“一只手电筒要多少钱?”

营业员说:“要两块钱四毛钱;再加两节电池,要两块八毛钱。”

桃花笑了,满有把握地说:“我要买手电筒。你拿给我看看吧。”

营业员把手电筒递到桃花手里。桃花小心地摩挲着这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手电筒,她的心咚咚地跳,手握手电筒的那种凉凉的感觉简直让她陶醉。她说:“你给我装上电池试试看。”

营业员给手电筒装上电池,打开了开关,递到桃花手里。桃花用手电照照地面,又照照外面的街道。当时,正是中午时分,天空太阳很大,手电光显得淡淡的,并不强烈,但桃花觉得自己的手电发出的光比十个太阳还要明亮!她关上开关,把手电筒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黑布包。她把黑布包递给营业员说:“你点一点吧。”

供销社里其他的营业员也都围了过来,她们似乎是有些敬佩地看了桃花一眼,然后,她们一起慢慢地打开了这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黑布包,小心地一分钱一分钱地点着。桃花站在一旁,无比骄傲地看着自己积攒的零钱被一分一分地从黑布包里挪到了柜台上来,她打开了自己刚刚买到手的手电筒,用手电光照着营业员们点钱。在大白天这样消耗自己的电池,她一点也不心疼,她甚至希望营业员们点钱的时间拖得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因为在这样的时光里,她实在是太幸福了。

在回家的路上,桃花用黑布把手电筒包好,再把它夹在腋下。她走在山路上,尽量靠路边走,生怕对面的人会撞过来,把她的手电筒撞坏了尽管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回到家之后,她把手电筒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不让任何人知道,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肯透露一个字。

接下来,桃花就开始盼望着哪个地方会放电影了。让她失望的是,她买回手电筒之后,桃花源大队好长时间都没有放过电影,别的大队也没有放过电影,桃花的手电筒就一直躲在她的枕头下面,派不上用场。

后来有一天,郭家湾大队终于要放电影了。郭家湾大队离桃花源有十多里山路。桃花用黑布把手电筒包好,夹在腋下,悄悄地出发了。她走在山路上,不时抬头望天,天空**无云,一片晴朗,桃花感到有些失望。她想,或许看完电影回家的时候,天空会变得漆黑呢,说不定还会下暴雨吧。

她到达郭家湾大队小学的操场后,她的心思几乎都不在电影上,她的心思在天空,她时不时抬头望望天空,天空里满是星星,所有的星星好像都才朝她眨眼睛,戏弄她,跟她说话:“桃花呀,把你的手电打开吧,跟我们比一比,看谁的光更明亮吧。”

桃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让她沮丧的星空。她转头去看电影,她的眼睛盯着银幕,心里却在想:“等一下吧,等电影散场的时候,星星或许全都不见了。”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散场了,天上的星星果然都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轮皎洁的月亮。人们都从操场往外走,没有一个人打开手电,因为地上一片白亮亮的,跟白天一样清晰。人们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桃花也跟着众人往外走,她没有好意思把自己的手电筒拿出来,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恨过月亮。

接下来是一段阴雨连绵的日子,桃花的耳朵警觉地竖起来,可她没听到任何有关哪里放电影的消息。

有一天夜里,桃花的母亲发现鸡笼里少了一只母鸡。雨下得很大,母亲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举着火把四处寻找,手中的火把一次又一次被雨淋熄,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回屋重新点燃火把。在点火把的时候,她嘴里不停地骂,骂黄鼠狼偷了她的鸡,骂桃花源里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组,骂桃花心里只惦记电影不惦记鸡.....

看到母亲又气愤又伤心的样子,桃花只好把她心爱的手电筒拿出来,给母亲去找鸡。母亲接过手电筒,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一点也没有显出惊喜,反而抱怨道:“你明明有手电,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给我?你要早点拿出来,鸡早就找到了。”

她拿着手电筒一头冲进了雨幕里。

桃花也戴上斗笠,跟着母亲去找鸡,母女俩在禾场周围,在后山上,在田埂上,在桃花潭边,在桃花溪岸上,到处寻了个遍。桃花心里很着急,她希望快快把母鸡找到,这样就可以多节省电池。母亲一点也不心疼桃花的电池,她把手电的开关打到最高档,雪白的光柱在桃花源里四处乱射。光柱射到游荡的狗身上时,母亲就会骂:“千刀万剐的赶山狗,偷吃我家的母鸡,不得好死!”光柱射到走夜路的桃花源社员身上时,母亲就会说:“工作组的人说:‘鸡头鸭头,不许超过社员家里的人头!’我家三口人,现在只剩两只鸡,看来我家里多了一个人,该死一个人了。”

桃花陪着母亲找了大半夜,鸡没找到,却把桃花手电的电池耗得差不多了,桃花很是心疼。她把手电从母亲手里拿回来的时候,发现手电筒射出的光已经是淡黄色的了。

让桃花没想到的是,母亲从此就惦记上她的手电了,晚上喂猪食的时候,到桃花潭边去挑水的时候,半夜去上厕所的时候,母亲就会高喊:“桃花,把你的手电借我用一下。”

桃花源的社员看到母亲用上了手电,都会惊讶地喊道:“啊呀,夜郎婆,你用上了共产主义啦!”

母亲这时就自豪地说:“这是我女儿桃花给我买的呢,桃花让我这当娘的先用上了共产主义呢。”

最让桃花哭笑不得的是,桃花源人都惦记上了她的“共产主义”。有一回,桃花源里的右派分子刘痒痒的堂客李兰花,半夜三更跑到桃花家敲门。母亲开门后,李兰花拉着母亲的手哭哭啼啼地说:“1958年哪,那时我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啊,常德汉剧团的领导跟我说:李兰花,只要你跟你男朋友刘痒痒划清界线,你就不用下乡改造。我当时铁了心,跟他来到桃花源劳动改造,还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可我落了什么好呀?他现在嫌我是黄脸婆了,在湖里坪生产队找了个情人,叫小泥鳅,刘痒痒经常在小泥鳅那里过夜,通宵不归。我实在气不过呀,他那个小泥鳅不过是个农村妇女,还比他大三岁!你说说看,夜郎婆,你说我李兰花难道还不如一个农村妇女吗?当年我可是常德汉剧团的头号花旦呀!”

听到最后,桃花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李兰花也是冲着她的“共产主义”来的。李兰花说:“他今天又是一夜不回家。不行,我要到湖里坪去,我要从小泥鳅的被窝里把我的男人拖回来。我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夜郎婆,我求你把桃花的‘共产主义’借我用一晚吧。”

桃花源里的向媒婆也到桃花家来借“共产主义”了。向媒婆对桃花的母亲说:“哎呀,夜郎婆,世上的事真是眨眼间就变卦呀,女方到丁忍家里来探家了,落定了,本来接下来就该结婚了。现在,女方又突然反悔了,说是抱着丁忍这个癞子睡觉会做恶梦。癞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嘛,你嫌人家是癞子,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先难道没看清他丁忍是个癞子?不行,我得再去女方家做做工作,连夜就去,求你把桃花的‘共产主义’借我用一晚。”

桃花源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高德英也到桃花家来借“共产主义”了。不过,高德英自己没有出面,而是派她的男人丁红来的。丁红对桃花母亲说:“我家里那个政治堂客要到桃花源大队去开会,借你们家的‘共产主义’用一下。”

凡是有人来借桃花的“共产主义”,桃花的母亲总是很爽快地答应,桃花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依从母亲。母亲有一次把桃花拉到一边,小声对桃花说:“桃花源里的人大部分都姓丁,我们家姓姜,是杂姓人家,低人一等。再说了,乡里乡亲的,借个手电用用,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有来借手电的人都低声下气,还手电时也都千恩万谢,只有一家人例外,那就是桃花源里的道士丁君。有一会,丁君派他的儿子丁一臣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说是杏花湾生产队死了个社员,他爹得赶去做道场。

过了两天,丁一臣把手电还回来了,他翻着多白的眼睛,满怀怨气地说:“我爹说了,你们这手电还不如鬼火亮呢。他昨夜里回来的时候,跌到田坎下去了。他把气撒到我身上,打了我一个耳光。”

说着,他把右边的脸侧给桃花看,似乎那里还真的留有丁君的五个手指印。

手电筒被桃花源里的人借来借去,电池很快就被耗尽了,桃花还没来得及用它来看一场电影呢。桃花又开始为买电池的钱发愁了,她只好又四处寻找野棕树,割了棕树皮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收购站那个“石灰”见了桃花很是惊讶,大叫道:“哟!你买手电筒的钱还没攒够吗?”

桃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这一回是为了买手电筒的电池。”

“石灰”得意地笑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买手电筒容易,供手电筒用的电池可就难了。桃花源人嘛,还是打火把合算。”

等到桃花攒够了买电池的钱,家里的盐又吃完了,没有钱买盐,母亲为盐钱发愁。以前,桃花家里是靠卖鸡蛋换钱来买盐。现在有了新政策,家里的鸡头数,不准超过家里的人头数,桃花家里三口人,只准养三只鸡,偏偏仅有的一只母鸡不见了,只剩下两只不下蛋的公鸡。于是,母亲对桃花说:“你先用买电池的钱去买一斤盐吧。没有手电可以打火把,没有盐吃我们娘俩都会变成白毛女。”

桃花把能割的棕皮都割尽了,棕树一年只能割一次皮。桃花只好又去采鱼腥草。她去公社卫生院卖鱼腥草时,还是会遇到背着篓筐的五保户丁根,丁根看到她时总会尴尬地躲开。

郭家湾大队又放电影了。桃花带上手电筒出发了。

这一回,她的手电筒里装的是新买的电池,不过,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的手电筒充满着特别的期待了。在郭家湾大队小学的操场上,桃花看电影时看得很专心,没有像以前那样时不时抬头眺望夜空,总担心自己的手电筒会派不上用场。

她看电影看得入迷了,根本忘记了她身上带着手电筒。没想到,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天空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雨开始下得并不大,桃花并不担心,看电影的其他人也仍旧一动不动地继续看电影。

后来,雨大了些,有一些人忍不住提前走了,观众群里有了些许骚动,桃花向左右两边看了看,两边的观众走了差不多一半人了,桃花这才想起她今天是带了手电筒的,她不怕天黑,她甚至暗暗希望雨还能下得再大点,把那些没有带手电筒的人都赶回家去,让她显得与别人不同。

老天好像明白了桃花的心思,雨越下越大了,所有的人都开始逃散了,放映员也停止放电影了,桃花不得不跟着人群往外走,好在她有手电。她的手电发出雪白的光,这雪白的光指引着她在山路上快步如飞。雨越下越大,桃花感到自己不是在雨中行走,而是像鱼一样在湖中游荡,雨水顺着手臂流到了手电上,可是手电照样发出雪白的光。狂风一阵阵刮过来,可是再大的风也吹不熄她的手电光。桃花觉得很兴奋,她在雨中一路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高唱:

为革命

砍头只当风吹帽......

桃花回到家里,把手电筒放到枕头下面,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用毛巾把身子擦干之后,躺在床上,她望着顶上的蚊帐,回味着刚才在山路上打着手电一路狂奔的兴奋。她想:“有手电筒真好。”很快,疲惫开始袭来,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五天以后,王娇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筒了。王娇的男人叫丁兵,丁兵是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专门抓坏人的。王娇用手遮住半张嘴,十分神秘地对桃花的母亲说:“夜郎婆呀,我跟你说呀,有社员悄悄跟我家男人报告,说是在杏花湾生产队发现了新动向:有个地主崽子妄图对生产队的耕牛下手!我家男人决定今晚带领大队的基干民兵埋伏在牛栏周围,等地主崽子一靠近牛栏,就把他拿下!你想想,这是一场伏击战哪。打伏击战能举着火把去吗?那不先把自己暴露了吗?只能用手电。等地主崽子走近牛栏,我家男人打开手电,唰地一道手电光直射过去,照住他的眼睛,他想跑也看不清路呀!”

当她从桃花母亲手里拿过手电筒,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感叹道:“你们不知道,这些地主是火烧芭蕉心不死啊,我们可要提高警惕呀。这一回,我家男人要是抓住了坏分子,你家桃花的手电筒也算是立了一大功呢。”

第二天,王娇来桃花家还手电筒了。桃花母亲满脸堆笑地迎上去,问:“连长堂客,坏分子抓到了吗?”

王娇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气呼呼地说:“抓到个屁!你看看你借给我的是个什么破手电筒吧。”

桃花母亲接过手电,摁动开关,手电不亮;她想拧开手电筒的后盖,拧不开。桃花的父亲拿过手电,使劲一拧,把后盖拧开了;他试着把里面的电池取出来,没有成功。桃花凑了过去,她看到手电筒里已经锈迹斑斑,电池也烂在里面了。她这才想起,原来是那天晚上的大雨把手电筒浸湿透了。

从此以后,桃花再也不用手电筒了,桃花源人也就不再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筒了,他们仍然还是点火把。桃花依然喜欢看电影,但她不再用手电筒,还是举着父亲给她制作的枞膏火把。遇上刮风下雨,枞膏火把被风刮灭了,桃花就一个人摸黑走夜路回家。走在漆黑的夜雨中,桃花有时也会想起那个打着手电筒奔跑的夜晚,那个夜晚她好快活。

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为了买手电筒和电池而经历的种种辛酸和屈辱,她常常想起公社收购站那个“石灰”对她说过的话:是呀,她一个桃花源社员家的穷孩子,为什么要买手电筒呢?她哪里配用手电筒呢?

桃花的父亲看到桃花看完电影后,重新又举着火把回家了,就笑着问桃花:“打火把看电影和打手电筒看电影,味道有什么不同?”

桃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开始为自己买手电筒的这个狂妄举动感到羞愧了。

父亲说:“打火把看电影,你想的都是电影,打手电筒看电影,你想的都是手电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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