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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说:高级动物 作者:泰州于伟 更新时间:2018/5/13 8:00:03

第一章(1)

夏天的早晨。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万沙河弯弯曲曲地穿过槐树镇,匆匆忙忙地往下游流淌着,河岸上弥漫着一重重氤氲之气。

连日来,缠绵不断的降水,使得万沙河的水位暴涨。水流湍急且浑浊不清,那行色匆匆的水流时不时在河里泛起一个个小的漩涡,卷着一撮撮残枝败叶。

槐树镇槐树村的祥芳嫂手里提着渔网和空空的壶篓子,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冒着细雨迎着微风站在万沙河的西岸上。

河坡上长着茂密的芦苇,细密的雨点无声地飘落在苇叶上凝聚成水珠,又滑落到下一节的苇叶上,不停的发出“滴滴、哒哒!”的雨滴声。透过芦苇丛中的间隙,祥芳嫂看着涨得离岸边才两三米,宽阔了许多的水面眼巴巴的发着呆,心情就像那滑落的雨珠,凝重又失落起来。

——祥芳嫂那双让细雨淋湿了的眼睛里透露出些许坚毅,又隐藏着一丝忧伤。祥芳嫂齐耳的短发衬托着一张微微有些黝黑的瓜子脸,她那微微黝黑的脸上永远都像刚干完农活似的红扑扑的,透着些淡淡的红润。祥芳嫂个子不高,可是身材长得标致匀称,蓝色卡其布裤子裹不住她那滚圆的、隐约微翘的屁股,洗得几乎变形的白色的确良上衣紧绷绷的勒着她那对鼓鼓的**。加之她光着脚丫卷着裤腿的那股利索的劲头儿,一眼就让人感觉出她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

滔滔的长江滚滚东流,穿过三峡,越过古城荆州,因地势的缓冲以及下游湖水日复一日的复合冲积,引起了地貌变化。年复一年,逐渐衍生出了江汉平原,造就了她那河网密布如阡陌交错、地肥水美的水乡特色。

万沙河蜿蜒在江汉平原上,在河口处几乎是垂直交叉着汇入长江的。万沙河河面虽说才几百米宽,河东和河西的地貌特征和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却被它区分了个天壤之别。

?地处长江相对下游地势的河东,一年种两熟粮食,夏收麦子秋收稻谷。可是,一河之隔的河西却因为地理位置较高,农田土地里总也存不住水,便种不了水稻,只能收一熟麦子。也许是少种了一熟粮食的缘故,有史以来河西的老百姓就比较清闲些,自然也就没有河东的老百姓富裕。

于是,民间就有了“万沙河水通长江,有女不嫁河西郎。”的说法。

祥芳嫂的娘家是万沙河河东、地处长江下游的。

身为水乡湖泊里的女子,祥芳嫂无论是在田间地头上还是在湖塘河泊里劳作起来都是一把好手。从挑水做饭、除草施肥到播种插秧,甚至连男劳力都很少能胜任的驾牛犁地,样样都做得有板有眼,得心应手,绝不比村子里任何一个男人逊色。

当然,祥芳嫂最拿手的是河里水下的活儿。祥芳嫂只要往河边一站,看看水流和风向,水面之下的情况她就知道了十之八九,哪里窝着鱼哪里藏着虾,她心有**般的成竹在胸。祥芳嫂扎猛子可以从河这边扎到几百米外的对岸出水时还能顺带抓出一条鱼儿,祥芳嫂单手拿着竹篙可以把捕鱼的木船撑得滴溜溜的,通灵性般得心应手,随心所欲。别人在船上收放网箱逮鱼捕虾,必须两个人分工劳作:一个人划船、一个人收放,还要配合得当才能稳住船身。祥芳嫂独自划着船,自己就能收放自如。

此时此刻,祥芳嫂看着比平时宽阔了许多的河面和那混沌的河水,凭经验她知道这样的水情下是捕不到鱼的。

可是,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一家四口都指望着万沙河过日子呢!

“唉!”毫无收获的祥芳嫂不由得深深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拎着渔具往回走,心里默默的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

祥芳嫂有一双儿女,八岁的女儿小玉和六岁的儿子小强。这会儿,一双儿女在等着她抓回去鱼虾下锅做饭呢!

回到家里,大门敞开着,草盖顶、土做墙的破房子里空无一人。

“小玉——!小玉——!”祥芳嫂站在门前急切的大声喊。

“妈——!我和姐在捉鱼呢!……”

门前是一大片被水淹着的黄豆田,雨水过多,田埂像围坝把雨水汪汪地囤积在田里,豆田都成了秧田了。紧靠地头南边是排水沟,排水沟坡上长着芦苇,雨下了多日,沟里的水也不浅。祥芳嫂急忙探头望去,小强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火不打一处来的祥芳嫂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渐渐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走近一看:

田里的积水把田埂冲了个缺口,正哗哗的往排水沟里淌着,单薄廋小跟小强几乎一般高的小玉拿着一片破旧的渔网拦在田埂的缺口处兜着水流、等鱼落网。小强正拎着装了几条小鱼的网兜一蹦一跳、左左右右的帮着忙乎,姐弟俩都忙得浑身湿漉漉的,衣服上满是泥水。

“谁叫你们玩水的?!”祥芳嫂走上前厉声喝道:

“小玉!叫你带好弟弟,你就这样带的?!”说着她扬起手,眼看着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小玉抬起头,天真的眼神里透着些忧伤和无辜,泪汪汪地看着妈妈。就在跟小玉眼神相对的瞬间,祥芳嫂扬起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小玉幽幽的说:“我和弟弟都饿了……”孩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写满了可怜和委屈。

“回去!”祥芳嫂厉声断喝道。姐弟俩连忙收拾了那片破渔网低着头,忐忑不安地往回走,心里惶恐着回家后的那一顿惩罚。

祥芳嫂在后面默默地跟着。雨下的越来越大,祥芳嫂被泪水和着雨水模糊了双眼,她双眼朦胧的看着眼前一身泥水的姐弟俩不由得往事涌上心头——

第一章(2)

位于江汉平原上的槐树镇,虽说是鱼米之乡,可历史以来就人多地稀劳动力过剩。农村实行了分田到户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劳动力过剩更加明显了,随着政策的日益开放,大家开始捣鼓着出去做些买卖,渐渐的,槐树村的青壮年大多外出挣钱去了。

祥芳嫂的当家的阿根,却不一样。

当年,阿根的爷爷是个私塾先生。小时候的阿根就很聪明,大人们报出来的一些算术,别的孩子还在掐着指头绞尽脑汁数着数儿他总是抢先心算出答案。也许是受到了传统家教的熏陶,阿根自幼就显露出胜人一筹的天份。

祖辈之间借媒妁之言,从小就给祥芳嫂和阿根牵了红线订下了终身。阿根家虽说是相对贫困的河西的,可是出落得聪明伶俐,又可说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倒也算是门第相当。

当然,长大后的阿根也有他的过人之处。除了整天穿着光鲜油头粉面地东游西荡之外,他也完全靠自己较强的接受能力和聪明劲儿,**拆拆装装,无师自通地就成了村子里唯一懂得些机械的拖拉机手。农忙时开着拖拉机帮乡亲们碾场,是阿根、也只有阿根才能胜任的特殊差事。

农忙的日子毕竟是有限的。脑瓜子灵活的阿根,闲下来无聊之时,轻而易举地也学会了耍钱,而且因为他有的是时间,久赌成瘾,一下子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闲时远远多于忙时的农村,有足够的时间把原本就聪明过人的阿根出落成了一个赌徒,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职业赌徒。

这一来,天生能干的祥芳嫂不得不里里外外象男人一样的劳碌着,担负起家庭的重担。正是她的一股拼劲,让她几乎全靠捕鱼逮虾支撑这个家。

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小玉在阿根以及阿根父母眼里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十足的累赘。很简单,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儿。

江汉平原上的人们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尤其在象阿根这样一个接受着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教育、有着浓重的封建传统氛围的家庭。公婆在祥芳嫂怀上孩子后就公开表态:如果祥芳嫂生个带把儿的,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宜全由能干的祥芳嫂掌控,甚至包括财政大权。用当年当地民间的说法,就是让祥芳嫂“当家”。

村头接生村子里几代人的老接生婆张太,凭着她若干年来的经验,拍肿了胸口打了包票的说祥芳嫂肚子里怀的包是带把儿的。看着祥芳嫂的肚皮渐渐的鼓得又大又圆起来,一家人对她更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公公婆婆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祥芳嫂连自己也极不习惯地在家里受用着众人的侍奉和恭维,皇太后似的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待遇。按公公婆婆规定,甭说田间地头,就连家里的针头线脑、大小琐事一概与她无关,哪怕是油瓶倒了也不让祥芳嫂去扶。祥芳嫂只管吃好玩好休养好,单等着祥芳嫂生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健健康康带把儿的胖小子。

就在婴儿落地时“嗷——”的一声哭叫的瞬间,那洪亮的哭声把等候在外间的阿根和阿根他爸喜悦的心情,一刹那就推向了巅峰。事实上,房间里的实况却戏剧性的把一家人的希望实实在在的抛到了现实的谷底——祥芳嫂生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是个女娃儿,哭声洪亮的女娃儿……

灰溜溜的,接生婆张太连糖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尴尬无比地就匆匆忙忙走了。

从此刻起,一家人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了,对祥芳嫂的态度立即冷淡起来,甚至开始歧视和言语中伤祥芳嫂……

祥芳嫂产后第二天就下了床。她自己洗尿布、洗衣服、自己做饭吃。公公婆婆对祥芳嫂和孩子的温饱也不管不问,视而不见。

就连阿根也没等孩子过三朝就远远地跑到邻村跟人家耍钱去了,而且一耍就耍上几天几夜,直到输光了钱才返回来,回来后常常拿祥芳嫂母女俩撒气,总是一口一个:

“……你就是个不争气的臭娘儿们!丧门星!”骂完了,从家里揣上些钱,又去了……

已经欲哭无泪的祥芳嫂只好把怀里的小玉搂了搂,抱得紧些。

第二年年底。小玉刚会走路,祥芳嫂又怀上了,这下子一家人重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可这次谁都不敢大张旗鼓的乐呵。因为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非常严格,生二胎是要罚款的,而且是强制性的罚款。那个年代虽然还没有城管,但是战斗力极强的工作组一旦出动了,不要什么推土机、特警队,人家赤手空拳凭着一把梯子,就能揭瓦扒房的惩罚得你片瓦不留,然后让你四海为家,不得不重新规划人生。

——那时候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罚款罚得倾家荡产、无家可归的家庭比比皆是,更是造就了一批批在当年还属于新生代的“超生游击队”。

包括祥芳嫂,一家人终日一筹莫展。

公公婆婆和阿根日思夜想反复琢磨,终于商量了一个上好的办法——把小玉偷偷的送人……

他们经过反复筛选最终决定把小玉送给邻镇一家无生育能力的中年夫妇。他们决定悄悄的送走小玉,同时对外却哭哭啼啼地对外虚张声势,说孩子夭折了。

那晚分别时,祥芳嫂从自己脖子上抹下自己佩戴的那块如意玉佩,把系绳紧了紧,挂在小玉那瘦小细长的脖子上——那是祥芳嫂出嫁时母亲留给她的……

没有了女儿,祥芳嫂终日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几个月后,祥芳嫂果然生下了个带把儿的,取名小强。一家人几乎全部欢天喜地都乐得合不拢嘴。

小强的把儿唯独没有给祥芳嫂带来太多的快乐和幸福,尽管一家人众星捧月般的视小强为掌上明珠。——因为和小玉那段斩不断的母女情丝,让祥芳嫂一直闷闷不乐,她几乎时时刻刻魂牵梦萦地惦记着小玉。

尽管那对夫妇把她也视如掌上明珠似的,当作亲生骨肉悉心抚养,可是小玉幼小的心灵里却怎么也斩不断与生俱来的母女情节,她常常哭闹着不吃也不喝,一个劲儿的要妈妈……

数月后,当那对夫妇无可奈何的把总也“养不家”的、瘦骨嶙峋的小玉送回来时,阿根急的直跺脚,骂骂咧咧的上去就要扇小玉的耳光。

小玉泪流满面,梨花带雨,一双小腿脚飞快的在地上划了个弧线,她避开阿根绕到了阿根身后,像一只受伤的雏鸟一头扑进紧跟在阿根身后的祥芳嫂的怀里,紧紧抱着祥芳嫂的双腿,仰起头号啕大哭着说:

“爸爸!妈妈!别打我了,我只是想你们,只是想回来跟你们睡一晚,我……我……我哪怕……哪怕明天还回那个家!……”她那可怜的眼神让祥芳嫂不敢直视。

柔肠寸断的祥芳嫂以死相争,硬是把小玉留了下来。

后来,组织纪律性极强,又极富战斗力的工作组,果然铁面无私、毫不手软地扒了阿根家的祖屋。阿根一家只好把村子里大集体时期大队废弃下来的牛棚稍加修缮,做了正屋,又在门前临时用泥土打墙,稻草盖顶搭了间厨房。一家人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窝居。可那份简单,简单得如人们所说的:“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一样让人唏嘘……

没过多少时日,阿根的父母气恨交加,便相继去世。

家庭的变故,并没有让阿有所改变,他除了抢收抢种的季节在家侍弄拖拉机外,赌博成瘾的阿根变本加厉地常年在外鬼混于赌场上耍钱……

想到这里,跟在一双儿女身后的祥芳嫂已经泣不成声,落下了一行行眼泪,她下意识的伸手抹了下眼泪——凄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早已和着泪水一串串的在滑落着、滑落着,任她怎么抹也抹不尽……

回到家,祥芳嫂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把孩子们抓的鱼择弄干净,象征性的放了一点盐,给孩子们熬了锅鱼汤,那汤里尽管没有一丝一毫油水,俨然成了孩子们的美味……

第一章(3)

廋小而单薄的小玉终日沉默不语,却尽心尽责地照看着像尾巴一样形影不离地跟着自己的小强。那个雨天,妈妈虽然把小玉抓的鱼熬了汤,可是饭后妈妈还是罚姐弟俩跪了大半个时辰,并立下规定:今后绝对不允许他俩下河玩水,否则,回家要挨罚跪之外,并还要挨皮带抽。

到了夏末秋初的时节,鱼虾已然不是太好捕捉,祥芳嫂便沿河边用趟网从河床上推些螺蛳回来,先放在盆里或缸里浸养一两天,等螺蛳把肚子里的泥吐净了,再用水清洗后下锅加水煮熟,然后用针一个一个把螺蛳肉挑出来,或烧汤或用韭菜炒了,那里面尽管没有一丝一毫的油水,却实实在在地成了她们一家人的美味佳肴。

而且,吃的只是少部分,更多的是让祥芳嫂拿去镇上卖了,换些零花家用。

看着妈妈终日劳碌,小玉要帮妈妈做事的欲望与日俱增,万沙河似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强烈地吸引着小玉。可是爸妈是禁止她俩下河的,尤其是弟弟小强。小玉知道,小强比自己小,而且小强是全家人的**子,是家里的宝贝,安全上决不能有所闪失。

按耐不住的小玉常常偷偷地带小强下河。小玉每次带小强下河,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还要毫不松懈地提防着、绝不把自己和弟弟的衣服弄湿了。小玉感觉自己每往家里哪怕带回一小把螺蛳,心里都会增添一份欣慰和成就感,因为那是在帮妈妈做事情,在减轻妈妈的负担。

那一天一早,祥芳嫂带了些螺蛳出了门,准备去镇上卖了变钱再置办些油盐酱醋。临出门吩咐小玉看好弟弟,她中午回来会给他们姐弟俩带好吃的。

妈妈前脚刚走,小玉就拿上铁丝篮子带着弟弟来到了东河边。

适逢跌潮。紧靠河边河床上的螺蛳特别多,一簇簇的几乎裸露着躺在河床上,特别好摸,姐弟俩手忙脚乱的简直就是直接用手把螺蛳一把把捧进篮子里的。

忽前忽后,蹦蹦跳跳地忙得兴高采烈的小强一不小心,脚下一滑,竟然一屁股坐在河沿上,河水毫不留情地正正好好淹到了他的腰际。

小强这下可懵了,他深知,这下他和姐姐回家后免不了被一顿暴揍了。

小玉看了看弟弟一身湿漉漉的汗衫和短裤和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竟然出奇的平静。她愣了愣神,慢慢的满怀爱意又神秘地笑了。

小玉让小强站在岸边脱下汗衫短裤,小玉把小强的衣服在水里摆了摆洗净,然后使劲地拧干。

小玉又命令小强闭上眼睛,小玉拿着小强的湿漉漉的衣服钻进了岸边的芦苇荡……

小玉从芦苇荡钻出来时,已经把小强的衣服湿漉漉的套在了身上。

小玉把自己的衣服放到弟弟手上:“好啦!穿上吧!”

因为瘦小单薄,小玉跟弟弟的身材及个头相仿,图省事,妈妈给姐弟俩买的衣服大小式样都是一样的,小玉把弟弟湿漉漉的衣服换到了自己身上。

莫名其妙的小强睁开眼,看着穿着湿衣服的姐姐,半天才缓过神来。年幼的小强除了感激和崇拜之外,眼里甚至有了一丝**才有的那种忧伤又略含坚毅的神情。

“干什么呢?!”忽然,岸上传来一声断喝,如雷贯耳。

第一章(4)

姐弟俩同时感到了末日来临般的恐惧,——这分明是好多天没回家的爸爸的声音。

输光了钱,从前庄回来的阿根,顺着河岸从南边走过来,远远的就听到这边河沿有动静。当他走近了,看到是小玉带着小强在玩水时,输了钱懊恼得正无处发泄的阿根就像高温下即将爆炸的火药碰到了火星子,找到了引爆的机会。

“哗——啦啦”,他拨开一片芦苇,怒气冲冲地从河岸冲到河边。

小强呆立在河边上,小玉浑身湿漉漉的,双脚还趟在没了脚面的水里。小玉低着头,一副俯首认罪,等着挨骂受罚的样子。

阿根一边拽过小强站到他的身边,一边朝小玉吼道:“妈的,你找死啊!谁叫你带小强下河的?你自己作死可以,可你别祸害弟弟!”

小玉吓得从河里慢慢往上挪着步子,阿根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暴跳如雷道:“嗬!好家伙!你看你,还把身上的衣服全都搞湿了?!啊?!——你胆大包天了……再看看还比你小的弟弟——象你吗?!”越吼越激动的阿根顾不得在一旁拽着他的裤腿的小强一个劲儿的哀求,一把揪住小玉细小的肩膀使劲往河里推搡着,并大声吼道:“让你玩水,玩个够!让你玩水,玩个够——”

“噗通!”一声,小玉脚下一滑,瘦小的身材往河里栽去……几乎同时,阿根突然“嗷、嗷……”杀猪般地大声叫唤起来。——原来,趁着慌乱小强一把抓住爸爸的手臂,在他的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小玉在水里扑腾着,手舞足蹈地终于抓住了河里漂浮着的一块废船板。

极度恐惧的小玉,只敢拼了命往对岸扑腾,她害怕岸边凶神恶煞般的父亲。

也该是小玉命大,求生的本能不仅让小玉靠一块木板,在呛了几口水后扑腾着划上了对岸,而且小玉从此学会了游水。

当天晚上,祥芳嫂跟阿根扎扎实实的干了一架。甚至,一向忍气吞声的祥芳嫂这次忍无可忍、破天荒地先动了手。——尽管她知道战争将毫无悬念地以她的全败而告终,但是她依然抡圆了胳膊扬手甩了阿根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嘴巴——

当夜,被阿根打得遍体鳞伤,浑身乌青的祥芳嫂搂着睡着了的小玉抽泣了整个通宵。

小强七岁那年被家人送去村里的小学校上学去了。

那个年月的农村,人们重男轻女观念特别严重。普通老百姓几乎没有送女孩去学校上学的,小玉自然是没有学上的。聪慧又勤奋好学的小玉趁着闲暇,跟着弟弟倒也学着认识了不少汉字,居然学了些文化。

失学的小玉理所当然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常年陪伴着妈妈。久而久之,小玉成了妈妈的尾巴和助手。

小玉跟妈妈学会了在春天用长长的丝线穿起一根根用火烧红的缝衣针弯成鱼钩,装上蚯蚓做饵,下到河里逮黄鳝;学会了在夏天用小的青蛙做诱饵挂在很粗的鱼钩上钓黑鱼;学会了在有雾的早晨沿着河在水边滴些农药,稍后再回头捡起呛昏了的河虾;甚至学会了冬天用趟网在河床上推螺蛳或者穿着一块块橡皮拼制的“皮衣”,像“水鬼”般在河坎里摸鱼……

两三年之后,小玉真正成了妈妈的得力帮手,终日忙碌在河堤岸边、田间地头。

开始长身体的小玉常常穿妈妈穿剩下的、带着补丁的而且洗得褪了色的旧衣服。

那年冬天,小玉原先的棉袄袖口嫌短了,祥芳嫂就截了自己一条破得不能穿的棉裤上的裤腿给小玉缝在棉袄的袖口上给小玉穿上了。

邻居家一个跟小玉年龄相仿的小子叫黑仔,也是一天学没上过的,成天带着一帮同样没学上的小伙伴们玩耍嬉戏、东游西荡。黑仔见到小玉就笑话小玉的穿着,还编了顺口溜,每每见了小玉远远地就喊:

“报告司令官,小玉没有衣服穿,衣袖还比裤腰宽,司令你还管不管……”

然后他身后的一帮伙伴们应和着嬉闹起哄。

那一天,小玉背着壶篓子扛着趟网从万沙河畔走过,黑仔领着一帮伙伴们迎面远远地看见了,远远地又喊:

“报告司令官,小玉没有……”

小玉不动声色,顾自往前走。直到到了他们跟前,她迅速扔下手里的趟网,顾不得放下背后的壶篓子就飞快地冲向黑仔。黑仔没想到小玉会来这一招,等他反应过来再拔腿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没跑几步就让小玉逮了个正着。小玉一把抓住黑仔的一只手腕,反拧着他的胳膊,直逼得黑仔跪倒在地连声求饶,他的伙伴们都跑得无影无踪。

小玉成了远近闻名的“假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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