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第二天中午，春花给秀兰送过来十多斤米，保成问:“你们不是不够吃么，怎么又拿米过来了？”

春花笑着说:“妈说了就这点米，你们先顶几天。”

秀兰连忙跑过来接过米袋子，拉着春花到屋里头玩，春花说田里还有活，要下地去，说完跟秀兰扮个鬼脸转身回去了。

保成斜白秀兰一眼 ，破蒸笼漏气！秀兰把米袋子扔到他面前说:“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是人穷志短，你有本事就把米给你妈送回去。人家田帮你耕了，米也送来了，还要怎样？你赌口气能填饱肚子，孩子们可不行，你有能耐别让人家可怜你呀。

秀兰的话戳到了痛处，保成反驳不得，感觉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保成，”秀兰见保成情绪低沉，心也软了，故意把话题岔开:“到死娃山上去看看吧，无风不起浪，艳红的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还是去看看的好。”

死娃山……保成听到死娃山这三个字，就会想起太奶奶讲的那些故事。太奶奶说那年日本人来了，半夜三更到处“砰砰砰”地乱敲门，不开门就把门给砸了，跑进来十几个鬼子抢粮食，找不到粮食就打人。碰到有女人，就把家里的男人赶出去，轮流欺负女人，把女人的肚子搞得像鼓一样胀，难受啊，就让小孩爬到肚子上去踩。日本人还拿糖骗小孩，那些骗走的小孩有些失踪了，有些发现时已经死了，关在一个小屋子里，用烟熏死的，日本鬼子在外面像看戏一样，哈哈大笑。

唉……太奶奶说到这里总要叹口气，眉间凸起一道山梁，她接着说:“告诉你，日本人在山里驻扎了一支部队，经常出来到处拉人，人一被他们拉走就再也回不来了，隔壁村子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到山里放牛，到傍晚牛回来了，人被日本人拉走了，再也没回来过。那些日本人伤天害理啊，在河里面下毒，人喝了就烂头烂脚，治都没得治，长年累月流着黑黑的脓水 ，皮肉一层一层地往里面烂，烂到骨头都露出来了，可怜哟，可怜哟！”

太奶奶说起那些不堪的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埋在死娃山上的那些孩子，没有棺，没有坟，只有一片松树林不见天日地覆盖着，还有被野兔和黄鼠狼打得到处都是的洞穴，他们做了邻居，大约还挺热闹的。

分山后，死娃山归了保成，可保成一次都没上去过，死娃山是那样宁静肃穆，他不忍心去打扰，他想等太奶奶走了，再去卖死娃山上的树，那个人间炼狱的年代太奶奶是亲身经历过来的，他要是现在就把死娃山弄成光头，太奶奶得多难过，她那么老了，还有几年活头。

死娃山这个名字让保成异常扎心，想到山上那些……心里就更加惶恐。

保成决定还是不管这座山叫死娃山了，还它原来的名字叫后山，虽说历史是要铭记的，但过去的总要让它过去，不能让死人为难活人 。

保成深思熟虑后对秀兰说:“以后不要管死娃山叫死娃山了，改叫后山，记牢了，叫后山。”

“死娃山都叫习惯了。”秀兰不解保成的意思。

“习惯可以改，让你改你就改。”

“改，改，后山就后山，你现在赶紧地上你的后山去看看吧！

“催，催个魂，我还知道要去看看。”

保成找把柴刀别在腰间，到门口唤上老狗阿花，准备看山去。

秀兰追到门外:“到山上仔细着点。”

保成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真啰嗦！”

保成这代同一个爷爷的保字辈兄弟有八个，都墙挨着墙在明堂弄里住着，兄弟之间各起炉灶，相处得也还算**。保成的房子旁边有一处空园子，先头是二爷爷的地，现在由堂哥保进管着。等山上的树卖了，保成划算在那园子上造两间房子。保进倒是个好讲话的人，可他那个老婆香菊不是个善茬，生得一张马脸，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青白的死人色，抱在怀里的小毛头看到她那张脸，不到一分钟准吓得哇哇大哭。整个房头里的女人就数她背后的动作最多，自己装老好人，拿别人当枪使。

保成路过保进家门前，正碰上香菊起火做饭，烟囱堵上了，灌得满屋子都是浓烟，香菊跳着脚搬架梯子来捅烟囱。

保成正走到烟囱下面，见这架势吓一跳急忙叫:“哎——哎——”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香菊手里的竹把子快速往烟囱里一捅一拉，“嘭”一桶锅煤劈头盖脸地向保成砸了过来，保成顿时就成了煤矿里的挖煤工，满头满脸都是黑呼呼的锅煤。

“香菊——你是故意的！”保成气得嗷嗷叫。

“哎呀！保成不好意思，没注意到你。”香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地盯着保成，眼角那两条大金鱼尾骄傲地翘着，青白色的马脸映着从屋檐角漏下来的那一线阳光，竟泛出了淡淡的黄色。

“我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没注意到，谁信？”这个马脸婆真当恶，保成心里狠狠地骂着。

“我在梯子上，你在下面，这么高，我真没看见你。”香菊看到保成这狼狈样，心里笑死了。

“哼，我劝你做人不要太恶 ……”

保成用力蹬蹬脚，让身上的锅煤落下去一些。原想回家换件衣服，一想到这样回去，难免又要被秀兰数落几句，今天也够晦气的了，反正要上山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保成愤愤地向前走去，在弄堂拐角处闲坐的太奶奶看到保成这灰头土脸的样子，撇着一张 没有牙齿的嘴问:“保成啊，你家的烟囱堵啦？”

保成头也不回，边走边说:“烟囱没堵，心堵得慌！”

死娃山脚下正春意盎然，满路都铺着紫色的地丁花，脚踩过去，花丛里突然跳出一条油黄黄的四脚龙，飞一般地又窜进草丛里去了。山坡上的秀线菊开了，白得像雪，几只蜜蜂在花朵中间飞进飞出，忙忙碌碌的。红杜鹃，紫杜鹃都打起了尖尖的花苞，像蜡烛那烧得通红的烛芯。满山的松树也开始浪起了松花，一片茫茫的鹅黄，松脂的青香味扑鼻而来，把人熏得陶陶然欲醉了。

保成望着眼前这般美景，一股幸福的自豪感从心底油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