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张欣的车开过村口的桥，母亲打电话说下午拆迁办的人去老房子那边了统计了那一带的房屋住户，要动迁了，她和她爸就在老房子。

张欣家老房子所在的那片平房区房子很密，路很窄，勉强能进一辆轿车。张欣坐在车里，看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站在自家门口紧紧盯着她的车驶过，四个穿校服的孩子贴着她车走过，十五六岁，两男两女，稚气的脸投来好奇而羡慕的目光，似曾相识。她这么大的时候，看到有车驶过这条路也是这个样子吧？那时的王远，正骑着车，在外面的路口等她。

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论拆迁的事，兴奋的腔调里夹杂稠密的脏字，个别人已经在扬言补偿少于多少不搬家了。她的父母正在站在老房子的大门口和租户聊天，她爸是一张醉醺醺的笑脸，在谈拆迁，也在谈让租户搬家的事。张欣对租户说把这半年的房租免了，马上就谈成了。她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摆设变了，但家具还在，只是换了位置。她家洗衣服的大铝盆戳在外屋地的墙角，院子里的晾衣绳还是原来的那根。她就是在这个洗衣盆里洗掉了她床单上的处女血，看着王远把床单搭在晾衣绳上，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十五年了，她从那个时候就把自己给了王远，心疼他，迁就他，他今天却在她的眼皮底下跟别的姑娘亲昵。

“动迁一辈子就这一回，咱家就是不差钱，也不能太土鳖了，那个小仓房得让他们算成无照房，不同意咱就不签字。”母亲凑到她耳边低声说。

“不用你管了。”张欣看了眼院子里那个低矮歪斜的破仓房，翻出了程浩的号码。

程浩的热心出乎张欣预料，接到电话就说要过来看看。张欣到胡同口等程浩来。胡同口左边有根电线杆，底座是一个四方的水泥墩，王远过去就在这等她，骑在车上，一只脚踏着这个水泥墩，下晚自习送她回来，也是在这下车，会看着她进了院子才离开，三十多米的距离，她都要回头好几次。直到他们从沈阳回来，他才能骑着摩托车载着她一直到门口。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也是她最好的年华。她把最好的年华给了他。或许她不该在他困难的时候不辞而别，但她没想过分手，是他坚持的，她不欠他什么，却也带着后半生的优渥生活回来补偿他，他不应该这么对她。

程浩的车就停在电线杆前，张欣热情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这个黑黑胖胖的男人，亲切地和他打招呼，可心里觉得他就是个普通的路人，一点好感都找不到。

程浩在她家的老房子里里外外转了一遍，用手机拍了些照片，很详细地跟她父母讲了动迁条例，怎么算补偿最多，他能让她家用最多的算法得补偿。张欣父母对他谢了又谢，张欣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麻烦了”，得知他已经吃过晚饭，就提出请他喝茶，程浩连象征性的谦让都没有，只木讷地点了点头。

坐在茶楼楼上的包间，临窗，张欣透过紫色的薄纱窗帘，能看见窗外渐沉的夜幕，人行道上一对手挽手的年轻男女被一辆车的远光灯照亮，两人笑得非常灿烂。桌对面的程浩，正在用不太礼貌的眼神紧盯着她，这是公开的表示，表示对她有兴趣，等着她回应。这种眼神张欣见多了，因为王远，她全都视而不见，只回应了一次，是她的日本丈夫，程浩是第二次。

程浩看她的眼神都快着了，她如水般温柔地看他，给他灭火，身子前倾，胸口抵着桌子给他添茶，笑问他：“怎么还没对象儿？是不是条件好，太挑了？”

“你条件比我好，不也没找，挑得更狠吧？”程浩的视线在她的手和脸之间交替。

“我好？你不知道我情况？”程浩看到的眼神里多了急切，是很想知道，“我是外嫁的，现在是日本国籍。丈夫年初没了，什么都没留下，没儿没女，就剩了一笔遗产。就算这边没记录，终归算是结过一次婚，不好找。在家里住个一年半载，要是没人要，就回日本。”张欣说话时仔细采集程浩的表情变化。

喝完茶，张欣提议想散步，两人来到县城的街心广场，广场上人很多，但因为是晚上，在暗淡的光线里，人与人之间互不影响，两个人边走边聊，在走到广场西北角的花坛前的时候，张欣感觉到有只手放到了她的腰下，她很自然地挽过程浩的胳膊，拨开了他的手，“你不在乎我结过婚？”张欣看着花坛里的花，问得轻描淡写。

“又不是在国内结的，不说谁知道。”程浩的手翻过来，抓住她的手。

张欣之前凭经验，以为追她的只有孙明那类人，所以一回来想的就是跟王远从新开始，其实她并不是没有选择，她能找到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