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话

爱唠叨的祖母今天变得格外沉默。她那瘦弱的身躯浮力日渐减小，好似随时都可能呼啦一下掉进海底。祖母心事重重、神态不安，急促的呼吸将她内心的焦躁尽形于色。大家只是静静地围在她的周边默不作声，只有泡泡在她的身边游来游去，不时地蹭一下她的身子。往常，祖母一定会轻轻拍拍泡泡以示怜爱，但今天的祖母显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任由泡泡在她身边捣乱，不去做任何举动。突然，泡泡潜到祖母的身下，呼隆隆喷出一大串气泡。气泡从祖母的嘴边冒出来，惹得祖母淡淡地笑了笑，骂道：“小坏蛋。”

鲸群漾起一片轻笑，气氛终于缓和了些。我想，饿了一天的祖母该吃点东西了，于是轻轻将泡泡唤来，示意她跟我走。离开鲸群一段距离，我对泡泡说：“祖母需要吃点东西，这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多多哥哥，你不会叫一个小孩子去打猎吧？”

泡泡惊讶的表情甚至可爱。或许她不明白，只有她的单纯和幼稚才会碰触到祖母内心最柔软的部位。

潜入海底，很快便捉到一条鳐鱼。将它咬死之后浮出水面，去掉尾刺放在泡泡的嘴边，对她说：“这一条是你的，下一条你要送给奶奶。”

泡泡叼起鳐鱼大口吞咽下去，然后问：“为什么要我送给祖母？”“因为只有你才能让祖母吃饭。”我已经开始潜水了，隐约间听到泡泡问：“为什么只有我…”

再次回到鲸群，鲸群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但祖母依然没打算吃饭。

泡泡衔着那条还在呼扇着身子的活鳐鱼径直游到祖母的身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奶奶，看我为你捉到了什么！”

“哎呀，我可爱的女儿，这是你捉到的第一条鳐鱼吗？我们的孩子实在是太神奇了，这么小就可以自己打猎了。”叮当笑道。

“这已经是第二条了。第一条多多哥哥把它给我吃了。”泡泡说话间鳐鱼扭扭身子想要逃跑。母亲身子一拧将其捉住，双颌一合间咬死鳐鱼，然后娴熟地去掉尾刺，将鳐鱼送到祖母的嘴边，轻柔地说道：“母亲，孩子们的孝心，您就吃下吧。”祖母转过身，矜持地将鳐鱼吞下，然后慢声对我说：“多多，晚上过来陪奶奶说会儿话。奶奶有些故事要讲给你听。”

说完这句话，祖母缓缓地游开去。远远地只听她叨咕着：“有些事情本该忘记的，但它总是如影随形…”

最近一段时间，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生活有些像白世界的风雪一样变幻无常。祖母一句意味深长的叹息隐隐的叫我觉得有一个秘密在等待着我。虽然，我并不能看到它半分的行踪。

寂静的夜晚，鸟兽安然。海浪的喧嚣和风的唿哨显得格外清晰，和夜幕上的星星一样清晰。

奶奶的叮嘱我当然不会忘记。奶奶在月亮叔叔的陪伴和开导下情绪已经缓和多了。来到奶奶身边，奶奶慈爱地看了我一眼，缓声对月亮叔叔说：“月亮，去忙你的吧。我要和这个将要走向独立的傻孩子说会儿话儿。”

月亮叔叔会意退下。奶奶看着我，看了很久，说：“命运总是那么相似。”

“什么，奶奶？”

“没什么。”奶奶转移话题对我说，“多多，今天，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一个我不愿意对孩子们讲起的故事。”

我用沉默表示我愿意倾听以及不想打断她的话。奶奶稍做停顿，说：“很久以前，海洋是我们的乐园。我们生活在浩瀚无边的海洋里，食物充足，无忧无虑。”

在我看来现在海洋也是我们的乐园，我们生活的海洋也是无边的，食物有时也很充足，快乐和幸福伴随我成长。我不是很明白祖母为什么要这样来描述与现在并无不同的过去，但我想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静静聆听是最好的选择。

“那个时候，鱼群、海豹、食虾鲸，多得你的眼睛都装不下。”

奶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里似乎有无限的向往。在我看来，我们太阳部落的生活已经足够好了。但奶奶的话语似乎在暗示，这与她所回想的“那时”有着天壤之别。

“没有酷寒、没有饥饿。爱情、友情、亲情，无休止的娱乐。生活就像绿世界的山峦那般多彩。”

“绿世界？奶奶你是说绿世界？”

在太阳部落，绿世界和游猎族一直都是禁忌的话题。这还是奶奶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起绿世界。

“美丽的珊瑚、七彩的鱼儿、壮观的鱼群、伟大的龙卷风、云端的闪电、瓢泼的暴雨、美丽的彩虹。太多难忘的回忆。”

“听起来确实不错。有机会我也想走出去看看，看看你说的美丽世界。”

奶奶苦笑了笑，接着说：“可是，有一天，这一切都变了。那些个今天你看到的叫做人的东西，开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的船闯入海洋世界，将成群的鱼捞走。他们的胃口看起来比最健硕的食虾鲸还要大。直到有一天他们又开着船，就像今天这样，把大片的食虾鲸、甚至抹香鲸、甚至是虎鲸，射杀得尸横四海。”

奶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突然放缓了很多，似乎她的思绪漂游到了遥远的过去，灵魂在经历着又一次的磨难。

“直到有一天，你的太爷，也被射杀了。他曾经是个多么强健的大块头，没有谁的背鳍比他的更高、更美。但他被击中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他，奋力挣扎却不能摆脱。海面被他强健的身体击打出大片的浪花。不久之后，海浪就被染成了红色。”

我的心脏似乎被冻结了。在奶奶的描述中，虎鲸在人的眼里似乎不过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小鱼。这让我感觉到自己生命之渺小与庞大的身躯如此之不相称。

“从那之后的许多天，”奶奶沉默良久之后说，“在我的眼里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山、红色的海、红色的天空。悲愤和无奈中鲸群明白了，绿世界的海水永远弥合不了破碎的心。所以，从那之后，我和姐妹们就发誓，永远不会再回到绿世界去。白世界虽然有苦寒难熬的黑夜和冬季，但大家齐心合力，终于扎下根并不断繁衍壮大。太阳部落、月亮部落，星星般散落的小部落，大家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完美的白世界。我希望奶奶最喜欢的你，能够在白世界建立一个强大的部落，成为另一个太阳部落，带领大家过上安逸的生活。这就是我想要你做到的。”

“如果您想劝我不要去往绿世界，可以告诉我那里有多危险，而不是以它的美来诱惑我的心。”

“十句显而易见的谎言不如一句真诚的实话。绿世界如果是地狱，那些游猎族又怎么会不辞劳苦周而复始地来往于绿世界和白世界之间？”

“可人也救过月亮叔叔。”

“但你的哥哥胖胖被吊走的情形，与你太爷被捉住时有多相像！我不想继续说下去了。想起人将鲸切割成段儿，血水染红了整片海的情景，我就会联想到我可怜的胖胖的悲惨下场。”

一直以来我都在为哥哥失踪后的命运设想着乐观的结局，但奶奶的话却叫我心生寒意。沉默中，只有海浪哗哗拍打的声响。风小了许多，这让经历了今天的杀戮场景的大海显得愈发平静祥和。这样的平静陪伴了我十几年，但现在，远处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视着我，叫我心神不安。

祖母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一失神间，我突然想起了风哨，想起了风哨对我发出的邀请。远处有隐约的啸声传来，搅得我心中惶惶不安。奶奶的话语和这黑夜中的啸声，就像两张紧紧咬住我左右鳍的巨嘴，用力撕扯着我，几乎将我的身体裂成两半儿。

“十几年前，部落里有两个优秀的女孩子，我希望其中一个接替我的位置，成为部落新的女王。但有一天，她竟然被一个游猎族的坏蛋诱惑离开了。我对她说，如果她真的走了，就不许回来。但她执意要离开，时至今日杳无音讯。绿世界有太多的危险，我从来不敢去想她到底怎么样了。”

“你是说，母亲的姐妹？”

“是的，你的母亲现在统领一个鲸群，拥有大家的爱戴、过着安逸的生活，家族在她的带领下家丁兴旺，难道这不是完美的生活吗？”

“我们现在已经拥有一片有礁石的海域了。”

“我知道。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你和石头做得很好。这说明你有扎根在白世界的心，这总算是一个不坏的消息。”

奶奶的话叫我明白了，即便亲情永远割舍不断，但部落更希望它的孩子去开创自己的未来。而这也就是所谓的“撵”了吧？这样一想，心中顿生出几分赶回去的念头。

“夜晚独行远路很危险，”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在奶奶身边呆一晚上。奶奶没有很多机会和自己喜爱的孩子在一起了。”

奶奶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像是从遥远的黑夜中传来的，似乎她的灵魂已然飞离了躯体。这让我心生忧伤。那个印象中威严的奶奶被惊吓和悲伤的回忆挫去了一身傲骨，变成了一个心中装满畏惧和悲观的老太太。

“多多，希望奶奶的话能够帮助你选择一条正确的路，更希望你能成为白世界未来的佼佼者。”

“我会记住您今天所说的一切的，奶奶。我知道了绿世界是一处充满危险之所在，白世界有我的未来和应当担当的责任。”

“和我说说你的新家，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是一个群岛，那里的居民都叫它企鹅群岛。”

“企鹅群岛？呵呵。传说那是个充斥着阳刚的世界。那里等级分明、竞争激烈，是男孩子的角斗场，也是著名的女孩子选择男友的场所。”

“是这样的，奶奶。我和石头不但有了一小片自己的领海，还结交了一些新朋友。”

“新朋友？来，和奶奶说说你都结交了怎样的朋友。”

“我们认识了企鹅群岛最有权威的三道疤，还有巡逻队的企鹅嗓子。三道疤是一个彪悍的家伙，体格健硕性情冷漠。企鹅嗓子是一个嗓音尖锐怪异的家伙，群岛巡逻队的小头目。”

“瞧我的孩子，认识的是最高和最低两极的家伙。难道你就没有别的朋友了吗？”

“有，老鲸王。”

“老鲸王？”

“是的，奶奶。他虽然年事已高，但大家都很尊敬他。他不是白世界下台的鲸王，没有对谁构成过威胁，现在也不会与谁有什么竞争，而且脾气很好，阅历丰富，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

“阅历丰富？不是白世界下台的鲸王？那他来自哪里，叫什么？”

奶奶警惕的口吻叫我意识到，或许老鲸王不是奶奶希望我交往的对象。稍作犹豫照实答道：“他来自绿世界，是个不错的家伙。”

“他叫什么？”

“他…我们都叫他老鲸王。”

“如果你在海面上喊老鲸王，会有一群落魄的鲸王应声。难道他没有名字吗？”

在奶奶的逼问和对大角怪的承诺之间犹豫片刻，我还是选择了说实话：“大角怪。”

奶奶听到这句话，突然木在那里一言不发。夜色般浓重的静默与方才的你问我答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不知道祖母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情绪变化，却知道这背后一定隐藏着我所不知的过去。

“巨角大王

雄霸一方

劈波斩浪

至尊独享。”

奶奶的顺口溜让我明白了他们曾经是相识的，而且有过很深的交往。但奶奶要年长老鲸王许多，又怎么会有太特殊的既往呢？

“今年，”奶奶的口吻突然变得舒缓、平和了很多，她看着我说，“今年注定是个非同凡响的年份，注定一些该发生的事情早晚要发生。”

“奶奶，这其中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

“明天，一早回企鹅群岛去吧。孩子，你有很多优点，但是最大的缺点却是善良，和你母亲一样善良且凡事思虑过多。这会成就你，也会害了你。”

我不是很明白奶奶的话，因为这句话更像是内心的倾诉而非表达。也就是所谓的唠叨。

“知道了，奶奶。”

“记住，照顾好自己就等于是照顾好了部落。部落的荣誉依仗你们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我会的，奶奶。”

“改变的时候到了，唯一不变的只有改变的规律…”奶奶神叨叨地说着。

奶奶那似乎暗藏玄机的话叫我心生迷惑。这些天，一系列诡异的事情，叫我感觉一些未知的事件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而我却对其一无所知，只能静观其变。

天色微明，泡泡妹妹蹭到我的身边磨叽我，说：“多多哥哥，快去参加迎接日出的仪式吧。我喜欢看你从海底和太阳一起升起的样子，那实在是太帅了。”

我轻轻拍了拍泡泡，说：“泡泡，哥哥已经长大了，要离开部落了。以后，这种仪式就要由你们接过去表演了。”

“我不要哥哥离开部落，我要你留下来陪我玩。”

“傻孩子。”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吻有些像奶奶。

父亲高高耸立的背鳍映衬成一道挺拔的黑影，与部落里女性们柔顺的背鳍和男孩子尚未发育完全的、稚嫩的背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母亲来到我的身边轻轻拍了拍我，对父亲说：“瞧啊，多多在你的身边完全看不出是个孩子了。不知道会有多少女孩子迷恋他那和你一样帅气的背鳍。”

“多多确实是个优秀的孩子，但是他太懦弱了，像个女孩子。还是我的石头更有精神头儿、更会讨女孩子欢心。”叮当凑过来插上一句。

“多多和石头都是部落优秀的后代，不存在你的、我的！”母亲沉声道，“除非你想脱离部落自立门户。”

“好了，看在她刚生完孩子的份儿上，就不要挑剔她的有口无心了。”

“部落的权威和权利是部落的心脏。部落的每一个成员都必须忘记小我，学会尊重和服从。即便她是王的另一个妻子！”

母亲严厉的话语叫叮当哑口无言，父亲则夹在其中尴尬无语。看吧，这就是兰光所说的母亲氏族社会。女王在部落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即便如父亲这般看似强悍的鲸王，在女王发怒的时候也只能唯唯诺诺。

“好啦，不要吵啦！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母亲、父亲，还有叮当妈妈。”我说，“我和石头也都是你们永远的孩子。”

“瞧瞧，多多说的多好。”父亲说，“不过，母亲们以拌嘴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将要离开部落的孩子的不舍，我是早已经习惯了。”

“好吧，现在，我该回去了。也请叮当妈妈放心，我和石头有能力应对一切困难和挑战。”

“傻孩子，如果你和石头能永远同心协力我会很开心的。”父亲看着我意味深长道。

看吧，在他们的眼里我永远是需要教导的婴儿。这让我感觉有些不耐烦，于是说：“好吧，再见。我会经营好自己的一切，放心吧。”

“哥哥，带我去你的领海，我要去你的领海玩儿。”

“不，泡泡，那不是女孩子待的地方，那是一个充满竞争和危险的男性世界。你要在部落里好好陪伴奶奶，只有你才会逗她开心起来。”

说罢，我转身自顾游走了。我想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说，这样做比较帅一点、酷一点。身后远远传来父亲那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儿：“你这个傻瓜，但愿你守得住自己的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