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十一月十九日，苏州失守。

十一月二十六日，无锡陷落。

十一月二十九日，日军开进常州……

南京十二月份，梧桐落叶铺满街道。

日军飞机大批出现在南京上空，房屋顷刻间夷为平地，瓦砾四溅，城内多处起火，市民死伤无数，日机天一亮就来，每天早晨开始，日机投弹的爆炸声和中国高炮阵地的开火声就连成一片，城内整日弥漫着炸弹爆炸后的硝烟味，断壁颓垣，白骨露野……

飞机像是睁着两只眼睛的巨魔，能看见地上的人群，哪里有人哪里有屋宇，就向哪里投下炸弹。火光四起，地上的一切都在燃烧。

硝烟弥漫，房屋顷刻间塌陷，激起的尘土模糊了天地。

十二月十日，日军攻城令下达前，日本飞机在南京上空大量空投诱降传单。

傍晚时分，明少福出门。

回来之时，明少福带回来日本飞机空投的传单：凡中国士兵，如无意抵抗，竖起白旗或将两手高举，携带本凭证前来归顺日本皇军，皇军必给予充分关照，且代谋适当职业，以示优待。

父亲痛骂道：“东洋贼寇亡我之心不死，我堂堂七尺中华男儿岂能受制于五短之高的倭奴？”

莫共站在父亲背后，即使黑云翻墨倾潮而来，她还是在这背后看到千秋万代的佛光。她站在这背后，温睿而安定，父亲在，这一切，都不会坍塌。父亲在，她便不怕。

这一晚，天空格外的明亮，一轮血月，从东方升起。

由于唐生智下达了死守南京的命令，南京保卫战开始之后，挹江门便被封锁，十二日傍晚，市民、士兵蜂拥到挹江门边上，一时间，宽阔的中山北路上，车辆、部队，黑压压的，出城的人们争先恐后，前堆后拥，挤作一团，没有人知晓他们一直向前挤过去，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更遑论未来的命运，没有任何思维般，唯一的目的就只有往前挤。驻守挹江门的士兵没有接到撤退命令，士兵开枪射击，禁止人们出城。这时候，已近黄昏，只见城南火光冲天，炮声震耳，紫金山方向枪炮声最为激烈。

在通往挹江门的路上，南京军民越聚越多，挹江门被迫而开，拥过去的军民达到数万人，人挤人，人群数量还在增加，随之发生了严重的踩踏事件，死伤无数。

城外的枪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局势一下子山雨欲来，父亲封锁莫府，让全家人躲在地下室里，不得外出。

十二月十三日。

市民们看到土黄色军装的人，头戴钢盔，腰里插着刺刀，那人怔了怔神，扯着嗓子大叫一声：“日本鬼子。”与他的目光一起循过来的人群，忽然间大梦初醒，人群顿时陷入骚乱。土黄色军装的部队保持队型跑步侵入，腰里的枪支钢刀和着脚步声，“歘歘歘”“歘歘歘”，瞬间，南京城里都是这个声音和刺眼的土黄色，惨白的日光没了温度，这些日本士兵，皮肤发黑发红，一个个都很矮小敦实，像山里的农民，并无出奇之处。

南京完全陷落。

挹江门打开了，然而下关江边没有船只，“死守南京”的命令一下，唐生智令各部将所有船只都调到上游武汉去了。没有船只，拥挤在这里的市民，得知日军已进城，正往下关杀来，人心更加恐慌，秩序更乱，便只能站在原地捶胸顿足，望洋兴叹，渐而绝望。眼前只有一片灰茫茫的江流，彻底阻断了他们的生之路。人群中有人开始嚎哭、咒骂，十二月的下关江边，哭泣声、咒骂声、无望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船只不够用，情急之下，有的市民四处寻找木料编筏子，但筏子刚投入江里，便有一群人跳上去，很多筏子到不了对岸就沉了。有的人抱着木头直接跳进冬天的长江，有的人则蹲在木盆中，随着江水无望的漂流。逃难的军民们抓住一切可以漂浮的东西跳入江中，江中人头点点，最终被急流吞没。

后半夜，更有绝望者直接跳江自尽。只剩瑟瑟冷风和十二月刺骨的江水。

骇人听闻的数字传来，未逃走的市民们更是恐惧到极致。

这个数字只与两个字有关——杀人。

十二月十四日：

光华门外，一个不到180人的中队，分批刺杀了1700名中国战俘。

第九师团歼灭中国残败兵7000多名。

雨花台，第一一四师团刺杀了1300多名中国战俘。

汉西门外，第六师团屠杀了7000多名中国战俘、警察和平民。

麒麟门，第十六师团屠杀了4000多名中国战俘。

太平门外，1300名俘虏被屠杀，其中800多人被活埋，500多人被焚烧而死。

深夜，枪声阵阵，炮弹不息，人们躲在家中，一动不动，备受煎熬。隆冬十二月，月疏星稀，蜷缩在冰冷街道上，无家可归的难民和从前方阵地上撤下来的伤兵。飞机隆隆震天，嘶鸣不已，炮弹落下来发出惨白的光亮。

父亲没想到日本人入侵南京之后会残忍到这个地步。南京陷落之前，父亲便让莫共和榕儿一起离开，莫共坚决不肯，“上海保卫战结束，上海陷落了，那上海居民也未见都迁走。我不走。我要与父亲母亲在一起。香港也不见得是安全之地，万一日后日本鬼子打到香港去呢。”

这样的“振振有词”父亲也无可辩驳，父亲知晓莫共的心境，家人不走，她一定不会离开。榕儿也不愿意离开，父亲整日忙碌，最重要的是，父亲没想到南京城沦陷后会到这样的境地，也没在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