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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小说:日暮莫川 作者:杨鹭 更新时间:2019/3/13 17:23:26

南京国府路14号,沧溪戏园,又称“溪园”。

沧溪戏楼为庙宇式建筑,雕梁画栋。浮梁上精致细腻的纹理,戏楼顶棚设方形覆斗藻井,彩绘“踏雪访友”“羲之爱鹅”图案,台口额枋、斜撑、雀替均施以木雕,为“缠枝牡丹”、“如意吉祥”图案。数只红灯笼挂在“溪园”门匾上方,随柔腻的细风轻轻摇曳。正台檐口题“沧浪一曲”横额,两侧楹联:功名富贵一时事,离合悲观千古情。

厅堂高耸,四下立柱,魁梧**土地,豪迈厚重,俯视众生。红灯笼高高挂起,灯光四耀,明晃晃的,人们以为到的是盛世恢弘宝殿。

楼上楼下处处张灯结彩,上等的红木桌椅,餐桌桌布都是细蚕织就的精致的锦缎绸罗。红地毯铺满整座华堂,一方一角都不漏掉,戏台前,簇拥着朵朵鲜花。

西装礼帽,织锦长衫。台下戏迷男男女女们磕着瓜子,喝着浓茶小声交谈着,他们脸上均露出欣喜之色,已迫不及待期待开场。

这一场《贵妃醉酒》,各角色唱了一会儿,观众们的热情更加曼妙升腾,内心里千呼万唤,只期待南京名伶陈宝荣早日出场。

这时,陈宝荣唱的旦角杨玉环,踩着纤纤玉步走出来,凤眼迷离:“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陈宝荣凤冠霞帔,隆盛金辉,一袭樱红袍服,金丝线绣上朵朵盛开的剪霞绡,娇媚不已。藕荷色丝锦制成宽袖衫,宽大的袖口愈发显得佳人飘逸灵动,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绾色的轻绡,人走动起来,似有暗香浮动。头戴珠玉,足穿彩鞋,陈宝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刚启声一句,台下便响起潮水般的掌声和叫好声,陈宝荣一颦一笑,一勾一饶,尽是清雅丝韵。

“丽质天生难自捐,承欢侍宴酒为年;六宫粉黛三千众,三千宠爱一身专。”陈宝荣纤细润和的音韵,弦弦掩抑。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此时台下无一人交谈,均全神贯注望向舞台**的‘杨玉环’,空山凝云,鸦雀无声。

“杨玉环”肤若凝脂,气似幽兰,低眉信手,千回百转:“本宫杨玉环,蒙主宠爱封为贵妃。昨日圣上传旨,命我今日在百花亭摆宴。”

一曲极尽妩媚妖娆的《贵妃醉酒》,唱的人如丝如缕,听的人如痴如醉。

……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此刻,台上的陈宝荣惊为天人,曲罢,如往日满堂华彩,人们纷纷站起身,拥向舞台**高呼。南京城内所有喜欢听戏的人都以能来“沧溪”戏园听一曲陈宝荣的戏为荣,以一睹陈宝荣的真容为谈资。“陈宝荣!”“陈宝荣!”“陈宝荣!”不绝如缕的欢呼声,陈宝荣细细迈步,走到舞台最边缘,在舞台三面挨个鞠躬谢幕,眉目间尽是欣喜与傲然,台下所坐,皆是南京城内的名贵权流。伊藤松阴明白,每一场戏结束后,他都要这样谢幕,除了感谢观众之外,最重要的是接受千万人潮涌般的拥戴和追逐。

伊藤松阴坐在二楼阁楼里,陈宝荣谢幕之时,他也站了起来,脸上的严肃阴霾消除几分,面露罕见的微笑之色。日本**“毒酒案”造成的严重影响,连日来的调查审讯,却没有任何结果,上面对特高课的信任锐减,“狼毒”如一条钻心的毒蛇一样盘踞在自己心上……而那个人也来到了南京……唯有来到这里,伊藤松阴才能解脱一些,能从心底得到真正的愉悦。

“沧溪”戏园后台化妆室,大大小小的胭脂盒在粽木梳妆柜前挨个摆着,陈宝荣正端端正正妩弄自己的眉黛,出场前多么一丝不苟的将那些胭脂涂在自己脸上,现在便多么一丝不苟的将它们卸下来。伊藤松阴走进来,站在陈宝荣身后,仔仔细细打量着他,陈宝荣从镜子中看到伊藤松阴,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

许久,伊藤松阴才开口:“我总是觉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话来形容女子有些片面,用来形容先生倒是不错。”说着,伊藤松阴的脸突然靠近,且越凑越近,“纵是世间女子万千,也难及先生眉目如画。”

陈宝荣忽然觉得这咫尺之遥的空气有些难以流动,憋闷得慌。

陈宝荣忍住这股窒息感,温婉一笑:“伊藤阁下过奖了。”陈宝荣为了使伊藤松阴离自己远一点,继续说道:“待我将这妆容卸掉,再同伊藤阁下一起回去。”

卸完妆,换好便衣长衫,陈宝荣随伊藤松阴走出来。伊藤松阴亲自将车门打开,陈宝荣有些受宠若惊的错愕,给陈宝荣开车的司机田代山文更是不可思议。陈宝荣不敢拒绝,报以微笑然后上车。伊藤松阴从前面绕过来也上了车。

汽车穿到闹市珠江路,突然窜出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跟在车后面,指着陈宝荣破口大骂:“狗汉奸!”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孩,高声唱道:“玉面小生陈宝荣,天生俊俏勾人魂。卖国求荣尊严尽,甘为东洋倭奴姘!”

伊藤松阴将陈宝荣这边的车窗关上,拉好车窗帘,轻声说道:“先生以后乘车之时还是不要开窗户的好,以免进了风沙。”

陈宝荣恭敬答道:“是。”他的面色依旧镇定,看不出悲喜。

回到伊藤松阴府邸,田代山文愤愤不平,问道:“伊藤阁下,卑职有一事不解,既然阁下如此看重陈先生,为何不将刚才那些闹市里的人都抓起来杀掉?”

“他们都是些孩子,你杀了他们有什么用,悠悠之口是难以堵住的。”

见陈宝荣回到自己房间,田代山文立刻跟过去,田代山文劝慰道:“陈先生不要往心里去,都是些有眼无珠的家伙。”

陈宝荣弄着纤眉,轻悠悠极细腻开腔:“我不往心里去,任何世道呀,总是会有那些妒忌之人,自己看不清形势,还在那里装清高道德。帝国的子弹来了,谁能躲得过,谁不害怕,他们有能耐,那时候也不要跑啊。我和伊藤阁下都好好的,就是对那些人最大的报复。”

已过不惑之年的田代山文面相憨实,来自日本名古屋,虽然是一名日本人,却与陈宝荣关系十分要好。当初伊藤松阴给陈宝荣挑选司机之时,田代山文主动请缨。伊藤松阴本想让这名形影不离的司机监视着陈宝荣,但田代山文打心里尊重陈宝荣,在他眼里,陈宝荣是中国最有才华的人,所以从未主动向伊藤松阴汇报过陈宝荣的任何事。

伊藤松阴房间,没过一会儿,陈宝荣便来到这,坐在榻榻米前,陪伊藤松阴喝茶。

茶香袅袅,填充了整座和室,伊藤松阴端起一杯,奉给陈宝荣:“这是今年新产的信阳毛尖,先生尝一尝。”

陈宝荣端起茶杯,轻嗅茶香,随之轻轻一抿:“好喝,喝过那么多茶,只有伊藤阁下煮的茶能有这般醇厚飘香。”

“信阳毛尖按生长季节,分为春茶、夏茶和秋茶,秋茶也称‘白露茶’。我们现在喝的就是八月份刚采摘的‘白露茶’,白露茶既不像春茶那样鲜嫩,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而是有一种独特的甘醇清香味。”

“先生对于茶文化的研究,我等真是惭愧。”

伊藤松阴面色和润,微笑着说:“先生这样的容姿为何愿意委身于我身边?鄙人不才,有时候真是觉得难以读懂先生的高妙和瑰姿,可我是真的喜爱中国戏曲啊。”伊藤松阴看似不经意说道,却认真打量陈宝荣的面容。

“于这乱世中,能存活下来,已然是我之幸,何况,伊藤阁下还是个懂戏之人,宝荣何其荣幸,能遇见伊藤阁下。”呆在伊藤松阴身边伊始,这样的试探已经无数次了,陈宝荣知晓伊藤松阴的多疑,陈宝荣从不在意,他所求只有一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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