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四天前。

李少天按照约定的时间，下午三点，提前十分钟走进蒲记茶馆二楼，这个时间点，喝茶的人极少，二楼只有他一人。不一会儿，一位身着深色长衫年过四十的男性长者走上楼来，李少天看了一下表2:58。

长者找了一处位子坐下，在李少天的斜对面，奇怪的是，茶馆的伙计半天不来招呼，李少天似乎明白了一些。这位长者拿起桌上原本就放着的一杯茶，放到嘴边来回观摩，看似要饮，这时，轻轻吐出一句：蛟龙白玉出。

李少天心里轻轻“咯噔”一声，这是组织通知他的今日接头暗号，李少天同样拿起茶杯，看向这位长者，说：“云岫碧海深。”

只见这位长者站起身走过去热情的伸出右手：“我是组织派来的南京新任交通站站长陈德平，‘青龙’先生，久仰大名。”

李少天握上陈德平的手，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这位面容慈善举止沉稳的新任交通站站长手里传递过来，李少天从心里深深感受到，这热流如所有**人共同的信念，赤忠鲜红。

组织与“青龙”，一直都是单线联系，自从今年二月份南京**地下交通站被摧毁之后，“青龙”便没有接到过任何消息，一天前，“青龙”接到组织消息，与南京新任交通站站长接头。组织派人来了，他长期孤注一掷的生活终于要结束。

陈德平来南京赴任前，上级给他的任务便是接替之前的交通站站长职务，重建南京地下交通站，接收“青龙”情报，保护“青龙”，让他在南京伪政府里无限期的潜伏下去。

上次被抓的那一批**里，只有前任交通站站长知晓“青龙”身份，受刑之时，他脑海里回忆，上级给的最重要的任务，便是保护“青龙”，被敌人千方百计折磨，他誓死没有吐露一字。

陈德平开门见山：“组织带来的消息，九月二十四日，浙江衢县爆发了大规模的烈性传染病，症状类似于瘟疫，大面积传播，出现疫情的第一天，就死了一百多人。”

“为什么这么突然？医生可到达现场？”

“医生第一时间就去了，但是现在不仅没有药物可以救治，连病原体都检测不出来，一旦得病，无药可解。”陈德平语气更加沉重：“有比疫情本身更可怕的东西，我们根本想象不到。”

李少天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南京大屠杀之时的阴霾又笼罩在上空：“怎么说？”

“我党地下人员伪装成医护人员一起进入衢县，在那里呆了四天才探明情况，这种瘟疫起病迅速，突发高烧，头痛、恶心、呕吐、出血、四肢卷曲痉挛，严重者眼珠会猝然上翻，脚一蹬，口吐鲜血便咽气死亡。而且有村民反映，疫情爆发的前几日，衢县上空有两架日本飞机，抛投了食品，饥饿的村民把食品带了回去，从那时候起就有人开始发病，两天以后就开始死亡，至今为止，三天过去，已经死亡一千多人，县城全部沦陷，各个街道都是等待救助的病人。”陈德平神情激动迫不及待补充道：“衢县这个地方以前从未发生过疫情，而现在，是疫情的高发地段，因为是日本人空投食物最集中的地方。而且，城门被伪军封锁，有人想出城，逃离那里，立刻就被枪杀击毙。”

陈德平神色越来越激动，李少天的心逐渐沉下去。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十二月份，待自己赶回家中，妻儿的尸体横在屋子里，流出来的鲜血结成痂粘在地板上……而整座南京城浮尸千里，已成为一座人间地狱，那一刻，李少天感觉自己生平，通天长明的体验了一次，什么叫失去知觉，头埋在尘土里，风吹不进眼睛，他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音。

傍晚时分，李少天走出街上，枯叶瑟瑟的响着，风在低声呜咽，被抓走的妇女们发出凄惨的叫声，时间似乎凝固了……

很久，李少天郁郁缓沉的吐出一句：“南京劫难，杀戮无算，已是世上仅有，日本人还要再来一遍南京大屠杀吗？”

“我党在衢县的地下党已经确定，是日本人投放了混入细菌原浆的食物才导致了这次空前的灾难。现在组织担心的是，日本人在研制一种比战场上的毒气弹还要恐怖的东西，组织猜想是也许现在还在试验阶段，所以日本人没有大规模投入战场和中国土地上。”陈德平忽然紧紧握住李少天的手，“‘青龙’先生，情况十万危急，日本鬼子用细菌病毒杀人，他们要发动细菌战，一旦试验成功，大规模投入到中国土地上，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到千千万万，整个中华民族危矣。”

李少天的拳头攥得越来越紧，吱吱作响：“一群丧失人性的畜生！魔鬼！”

陈德平稍微平复一些，继续说：“南京是日本人总派遣军驻扎的地方，上海是远东最大的经济中心，两地的关系又非常密切，这次出现疫情的地方是宁波，都是江浙沪一带，所以日本人生化病毒的研究基地最大可能就是在南京和上海两地，组织决定将重点排查对象放在南京和上海，上海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也正在秘密调查。组织知道你是唯一一人能打入南京日伪高层的人，一定要密切注视，看能否探听到有关这件事的情报。”

李少天郑重点头。

“莫鹤秋屠杀南京知名学者梅寅箴全家”这件事情引发了轩然**，“惨无人道”“惨绝人寰”……震惊无限之大，莫鹤秋上了全国各地的报纸，成了众矢之的，万人唾骂的对象，全国各处纷纷声讨大汉奸莫鹤秋。

夜阑秉烛，莫府莫鹤秋书房里，莫鹤秋背影深重，明少福望着沉思的莫鹤秋，不肯离去。自从那日从刑场回来，莫鹤秋便总是在书房里坐着。

明少福：“老爷，伊藤松阴开始行动了，前一段时间查到了‘永洋船务公司’，现在已经秘密派人前往武汉。”

莫鹤秋深沉说道：“就给他时间让他慢慢去查吧。”

“伊藤松阴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六月便开始调查，到如今已近三年，现在他拿到了您做的假线索我们曾租船调用大批物资到武汉，一定十分开心。不过您做的线索本就若隐若现，再加上武汉经过战乱，线索踪迹更是难寻。”

“而越是这样，伊藤松阴越会相信那笔财产便是从南京转运到武汉，再由武汉转运出去，他会仔仔细细翻查个遍。”莫鹤秋。

“这样一来，就不得不花去他大量的时间、精力和人力。等他查个一年半载，才会发现原来这些线索都是假的，然后再重头开始查起。您真是睿智，竟能提前布好这样的局。”明少福由衷赞叹莫鹤秋三年前便策划出这样天衣无缝的对策。

“与虎狼斗，不仅要比他们更残狠，更要提早嗅到他们的嗅觉。”

莫鹤秋忽然想到日本富贵山军营里的消息，便问道：“共儿是怎么回事？”

“确切消息，这次富贵山军营受到袭击，是那名‘狼毒’张甫程和莫共带人所为。”

“那些挂起来的日本兵尸体是什么情况？”

“据说是共儿提出来的，为了震慑日本人。”

“这个共儿，救人就救人，怎么还做这样的事。”

“共儿定是想到了南京大屠杀，在报复。”

“共儿的心性太过绝烈，我实在是担心。”

“但是耿先生说的没错，共儿虽然性格绝烈，但她在关键时刻都能控制好自己，是绝好的特工。”

沉思一会儿，莫鹤秋叹道：“共儿一定为有我这样的父亲感到羞耻吧？”

“老爷，那不是您的错，即便当日您不按照伊藤松阴的意愿执行，梅寅箴一家人还是会被杀……”

莫鹤秋又把桌上的报纸拿起来，这是《上海日报》，昨日有人放到他办公桌上的。

“老爷，您不要看了。”明少福夺过报纸，要将它撕碎，莫鹤秋拦下来。

“您忍辱负重，潜伏在敌寇中心，身陷狼窝虎穴，如履薄冰，处处凶险。这报纸上这样说您，我实在看不下去……”明少福的声音渐弱，有些哽咽。

“为民族计，为国家重义，犹需计耳？”莫鹤秋扫了一眼报纸上“大汉奸莫鹤秋”这行字，淡然道：“报纸上越这样写，说明我们越安全。”

“可是……少福只觉得无限委屈……”

“烽火遍神州，残缺金瓯，伤亡离乱几时休，昔日繁华今瓦砾，庐舍墟丘。莫负少年头，素志当酬，相期共挽此狂流，收拾河山与故国，赖我同俦。”

莫鹤秋低声吟诵，明少福听着更加心力交瘁，眼窝深陷。

“这词，是梅寅箴填的。”

“老爷……”

莫鹤秋沉沉叹道：“反抗原本就是一条死地求生的路，每一个中国人，都没有出路。个人和国家一样，若是彷徨不定，妄想苟安，便会陷家庭陷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

明少福站立在一边不动。

“对了，衢县爆发了大规模疫情，是怎么回事？”

“还在调查当中，事态非常严峻。”

莫鹤秋眼底的黑暗又深了一层：“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又和日本人挂上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