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莫共慢慢向前走着，新政府办公室离荒木府有一段距离，今日下班她未乘黄包车，一人在路上晃晃悠悠，斜斜的影子拉长，天边柔美橙黄，落日余晖洒落她肩膀，这条古老的街道沧桑尽馀。

莫共脑海里都是甫程教官最后说的那句话，李少天是荒木歌川派出去的野战部队抓捕的……荒木歌川是日军驻守南京的联队长，虽然这两年来她从未在南京见过他抓捕过什么抗日分子或者做过什么残害中国人的事情，可他毕竟是日军联队长，表面上没有看到，也许暗度陈仓，抓捕李少天这件事不就是这样吗？李少天被折磨到那个地步，他是联队长，位居高职，他是否也参与其中？

莫共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久未见到荒木歌川了，这些天晚上回去，再也没有人会过来询问自己。白天，无论她做什么，也不再有人过问……他是在忙鬼子军部的事情吧，也是，日本人内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作为联队长肯定首当其冲，李少天突然被救走了，这些天他肯定是在忙着如何修补实验基地或者重新抓李少天吧……

莫共心绪越来越乱，脚步也越来越缓。

这些时日，莫共自己身边暗风涌动的时光平静了，但是南京却平静不下来，一个摧毁实验基地的大活人忽然被救走，那个叫酒井寿夫的老鬼子彻底愤怒，在南京展开“大巡查”！

南京市民被挨家挨户巡查盘问，说是巡查，不过就是变着相的抢劫摔东西，搜刮财物，这一切，也是酒井寿夫默许的，原本，为了弥补南京大屠杀过后日军在国际上的恶名，日本军部不允许士兵在南京随意抢劫掳掠，而现在，又露出恶魔本性。

日军对南京周边江浙地区也开始新一轮疯狂的扫荡。一时间，南京城内城外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市民们能不出门的尽量不出门。

民国三十年（1941年）六月二日，这一日，莫共接到张甫程的消息，李少天已经被送回延安，正在积极治疗，不会有大碍。

莫共心情大好。

一切都步入正常轨道，唯一让莫共感觉有些不舒畅的便是，近一个月时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见到荒木歌川。早上不见他去上班，晚上也不见他回府……这样的状态真的持续很久了。

莫共几次路过“共心斋”，都未见到荒木歌川，莫共假装是无意，却在不经意间向里望去，门关着，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日晚上八点，莫共看见牧野和宏站在“共心斋”门外，便装作无意走近，看了一眼牧野和宏，牧野和宏看到她并未说什么，似是不认识，莫共感觉有些奇怪，正犹豫着自己该离开还是……

牧野和宏在门口静静站着，不敲门也不打算离开。

莫共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我……刚才下楼去找惠口美子，她……好像不在，是出去了吗？”

牧野和宏轻轻摇头：“不太清楚，莫小姐。”

莫共认真打量牧野和宏，虽是威严的军姿站立，却星光沉落，头微微低着。

莫共又问道：“好像……好些天……没有看到……荒木大佐了……”

牧野和宏来了精神：“大佐阁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思过，已经很多日了。”

“闭门思过？为什么？荒木大佐受到军部的惩罚了吗？”莫共不知道自己是担忧还是好奇。

牧野和宏摇头，沉缓许久，才说道：“玄武湖上的实验基地被摧毁，莫小姐应该听说了吧？”

“嗯。”莫共轻轻点头。

“大佐……大佐阁下，无法接受军部……搞细菌战这一政策，认为这样的政策……实在有为天道人伦，便万分愧疚……还有就是，那一日，大佐阁下奉军部命令出动野战部队去抓捕一个人，上面说是抓捕一名抗日分子，但大佐阁下不知道抓捕的是谁……过了几日，大佐阁下明白这一切，也知晓他的野战部队抓捕的人是李少天先生，以大左阁下的性格，如果他知晓要抓捕的抗日分子是摧毁实验基地的人，说什么都不会出动野战部队的，那座秘密实验基地像一把钝刀，将大佐阁下的心裂开一条难以愈合的裂缝。”牧野和宏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会一下子与眼前这个中国女人说这么多，他只觉得莫共是荒木歌川心上最亲近的人，应该把这一切告诉她：“且李少天先生在牢里被用酷刑，大佐阁下心中万分愧疚，所以这些天……大佐阁下……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去军部上班，也不出门……”

莫共一下子靠在走廊墙壁上，忽而有些站不稳。

怎么会这样？竟然会这样？这些天来，自己一直在恶意揣测着他的行为……

莫共沉静一会儿，还是问出口：“我……可以进去吗？”

牧野和宏抬起头认真看了看莫共，打开了门。

牧野和宏更为担忧的是，那几日李少天被人救走，酒井少将震怒，已经将情况向上汇报，军部十分重视此事，再一次提出让荒木歌川野战部队全城搜捕李少天，但是荒木歌川闭门谢客，谁都不见，相当于间接违抗命令，现在政令还没有出来，但军部一定会狠狠惩罚荒木歌川的。

门轻轻被推开，莫共迈入，他见荒木歌川双手抵着额头，托在桌上，静静坐着。莫共走到荒木歌川身边，轻柔问道：“不知能否听一曲《爱之梦》。许久未听到，竟有些想念。”

莫共看见旁边的钢琴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自己陷入深深的沉思，忽而一个润物无声的声音，打破这暗黑和沉默，这房间已经寂静太久了，久的自己也快与这些物件融为一体了，荒木歌川突然伸出右手拽住莫共的手臂，莫共对上荒木歌川深邃的眼睛，没几秒，莫共被荒木歌川拉到身边，坐在自己腿上，荒木歌川双手环住莫共的腰，脸贴在莫共脖颈上，紧紧抱住她。

莫共脸上，忽然蜻蜓点水的，绽开笑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此刻，她就是感觉很幸福。

这是深海中，唯一的一颗救命绳索，抱住她，贴近她的呼吸，他终于感觉自己不再向下沉。

许久之后，荒木歌川坐在琴前，莫共立于他对面，静静的看着他。荒木歌川宠溺问道：“莫小姐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莫共看着荒木歌川的眼睛：“我要碧螺春。”

荒木歌川大声命令道：“牧野和宏……”

不一会儿，惠口美子端着一杯茶进来，牧野和宏相携着一起上来站在门口，牧野和宏和惠口美子脸上均洋溢着春风般的和煦，似是比荒木歌川和莫共更开心。

将茶奉上，牧野和宏与惠口美子安静的退出去，牧野和宏太明白，对于大佐阁下，这世间唯一的治愈良方就是莫共。

荒木歌川的琴音响起，是《爱之梦》，音乐缓缓流淌，人间郢中白雪风花雪月都在这一刻，恍惚间，莫共觉得，他指尖飞扬的旋律，是弹给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

荒木歌川本以为自己手生疏了些，没想到，琴音流淌起来，世界一切都温暖**了，他望着笑意盈盈将目光投向这边来的莫共，感觉满眼的樱花开遍他内心的姹紫嫣红。

一切秩序都恢复如常，莫共感觉到自己从未有过的平静。

荒木歌川成功“出关”，照常到军部上班，牧野和宏每日里都有隐隐的担忧，但未见军部下达任何惩罚，也未有任何上级军官来找过荒木歌川，酒井寿夫好像也消失不见了，牧野和宏这才放下心来，而且，他清晰的感觉到，荒木歌川的心境好了很多，那一日，知道了军部在研究细菌弹，一向尊荣华贵的大佐阁下眼眸里很多东西在寂灭，牧野和宏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这一日，荒木歌川和牧野和宏聊着天，忽然想到那一日和莫共在一起的场景，便随口说了一句：“那次，莫共提起来过，说我与她之间名不正言不顺……名不正言不顺该如何是好？”

“名不正言不顺？”牧野和宏问道。

“是。那日，莫共说她住在大佐府受人非议，名不正言不顺，该怎么做才能名正言顺呢？”

“名正言顺？女性未婚住在男人府里确为不妥，那……”牧野和宏思索了一会儿，“结婚不就好了……”

“结婚？”

“对。”牧野和宏好似勘破了惊天秘密，十分激动：“大佐阁下，您按照帝国礼仪将莫小姐迎娶回府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荒木歌川惊喜的站起来，来回走动，“我将她正式娶入大佐府，看谁还敢说什么？”

“恭喜大佐阁下，按照最高规格的帝国礼仪将莫小姐迎娶回府，莫小姐一定十分高兴，这是多少女性梦寐以求都难求来的尊贵和福分！”

“对对对，你说的对……”荒木歌川沉思一会儿，又说，“不对，如果按照日本礼仪迎娶，莫共不一定开心，她最喜欢的一定是中国婚礼。”漫漫长夜里，自己再被噩梦缠身之时，有莫共在身边，他一定不会再害怕，夫妻夫妻，夫与妻本就是共同体，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结为夫妻，那便，无论种族、战争、国籍都不能再将他们分开，生老病死，生生世世，她都是他的人……想着这些，荒木歌川便觉得无限幸福。

“不过卑职还担心……”牧野和宏犹豫着说道。

“担心什么？”

“大佐阁下用中国婚礼如此隆重的迎娶莫小姐，军部高层的人会有所怨言。”

“怨言？有何怨言？我娶妻与任何人都无关！”荒木歌川的脸色沉下来，“那我就看一看，谁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