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二月十四日，下午六点，莫共从新政府走出来，照往日乘一辆黄包车回去。日落黄昏，她和车夫的影子被拉的很长，莫共微闭着眼，她很享受现在的时光，阳光不是十分热烈，也不冷，惬意安宁。

黄包车拐入金银街的一条小巷子，这条巷子很窄也很短，此时空无一人，万籁俱寂，莫共悠闲的坐着。突然，莫共的嘴巴被后面伸出来的一只手捂住，莫共登时睁大眼睛，这时，拉黄包车的师傅回过头来，嘴角露出一丝邪魅的笑，随后莫共没有了知觉……

脖子上好冰，脸上全是水，莫共晕晕沉沉的睁开眼，四周幽深一片，混混沌沌，她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前面几个人摇摇晃晃的站着，她的全身好像都被束缚住，双手双脚被粗重的铁链子绑着吊在后面，脖子上套着一只厚厚的铁环，一条粗链子拉向后面固定住。

莫共又晃了晃头，终于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四周是铁栅栏，远处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原来是死牢。

牢房中吊着一盏孤灯，光线昏暗，前面站着几名黑衣人，不像是特务。而最**最深处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莫共仔细辨认，是特高课的伊藤绫野。

“清醒了吗，莫小姐？”一句幽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伊藤绫野快步走到莫共面前，莫共看着眼前这人，想起了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一切！

那名黄包车师傅是她经常乘坐的老师傅当中的一位，并不是生人。金银街那条巷子也是她下班回去路上经常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何那名老师傅……莫共突然之间都明白了。

刚才自己在黄包车上被迷晕，然后被带到这座监狱中，他们在自己头上浇了一盆冰水，所以自己醒了，莫共暗暗想着……难道她的真实身份被这个特高课的女人识破了，所以趁荒木歌川不在南京将自己抓来审讯？

“不知，伊藤小姐这是什么意思？”莫共分析完这一切，镇定下来，客气问道。

“什么意思？哼！”伊藤绫野冷笑一声，凑近莫共耳边阴阳怪气说道：“待会儿我就让你知道一下，我是什么意思。”

“你凭什么抓我？”莫共问道。

“凭什么？问得好。”伊藤绫野来回走了几步，又凑近莫共的脸：“不凭什么，就是要抓你！”

伊藤绫野重新坐回椅子上，淡淡说道：“三十个耳光。”

这一次，伊藤绫野坐的位置离莫共很近。

这时，一名围着黑方巾将脸遮住的黑衣人走了出来。莫共看清楚他的样子，鼻子下面圆圆的留着一小撮胡子，头上扎一个小辫，典型的日本浪人模样。莫共这才明白，三年前的冬天，那日清晨，她与甫程教官一起逃离南京，在马家街一条窄巷子里，一群日本浪人围住他们刺杀……如今想来，那些就是伊藤绫野的人。

这名日本浪人掐住莫共的下巴，恶狠狠的瞪着她。

一巴掌下去，莫共只感觉头晕目眩，脸上火辣辣的疼。莫共恨不得立刻杀了他，长这么大以来她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

扇了一耳光又一耳光，这名日本人并不打算停下去，反而越扇越快乐，嘴角那邪恶的笑容合都合不拢。

莫共全然懵了，原来被人扇耳光是这种滋味。在军统训练时教官便已培训过被敌人抓住会有什么下场，也做过实战演练，没想到竟这般凄惨，这样的侮辱真的是生不如死！

莫共嘴角渐渐出血，脸颊通红一片。她眼中胸腔里都烧着一团火，她瞪着眼前这名手下，真想即刻将他的脑袋搬家！

就在这时，伊藤绫野忽然站起身野蛮的推开这名日本浪人，自己亲自上手，在莫共脸上扇起来。莫共更是不明就里，她以为伊藤绫野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严刑逼供定是为了询问什么，结果她什么都不问，只顾着打自己……莫共只能瞪着她。

伊藤绫野打累了才停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打了这个支那女人多少耳光，总之十分解气！最后一个耳光停止，伊藤绫野又在莫共肚上狠狠踹了一脚。

莫共被打的蔫儿下来，脸上已经麻木不堪，头都没有办法抬起来。

伊藤绫野骄横说道：“当年南京战争爆发后，在南京鼓楼医院救人最多、医术最精湛、最出名的外科医生可真是可怜呐，死得真是凄惨，叫什么来着？哦，白穆清？”伊藤绫野突然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女人，粗声吼叫着，整座牢房里都传出她阴阳怪气的声音：“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女儿，她也不至于死的那么快！”

莫共瞪大眼睛望着伊藤绫野，她的脑袋又混沌又有些清醒，母亲……不是那个特务褚铭燃……

伊藤绫野继续说：“你知道吗，那名叫‘白穆清’的医生，是我亲自将她押到钟山山脚下，然后通知褚铭燃去枪决的！哈哈哈……听说身上打了十多个窟窿……”伊藤绫野此刻别提多得意了：“在押送刑场途中，我悄悄地跟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女儿叫‘莫共’，你大概今天也不会是这种下场。”

莫共的思维停顿了两秒，随之明白了一切！

“我杀了你！”莫共情绪异常激烈，此时脸上任何疼痛都感觉不到。她使出浑身力气要挣脱开来，这几条铁链子被拽的“咣当”作响。

“还有啊，你知道吗？你的母亲白穆清，当时就是在这里，你脚下站的这个地方，同一位置，她被用的刑，那叫一个……”伊藤绫野故作思考状，“用中文应该怎么形容呢？对，血肉模糊！”

“啊！”莫共惊天长吼一声。

“那些刑具我都还保留着呢。”伊藤绫野哈哈大笑起来。

莫共的眼泪顷刻流出，仰天吼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杀我？哈哈哈……”伊藤绫野狂笑不止，“勾男人魂魄的贱胚子，你这副妖媚的婊子样，我早都看够了，给我打！”

刚才那名黑衣浪人手里又握住一条长鞭，铆足力气在莫共身上蛮横的抽上去。莫共却忍住剧痛不发出任何声音，凶恶的瞪着伊藤绫野。

这时，莫共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伊藤绫野的样子，是四年前，日本人在中晟饭店举行元旦舞会，莫共已经忘记了当时伊藤绫野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却清晰的记着她的样子。那时候，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视线从未从自己身上挪开片刻，只是自己如今才明白那眼神中蕴藏的东西。

不知被抽了多少鞭，浑身的痛已使莫共站不住。这时，一名士兵拿来一块白色的湿毛巾，盖在莫共脸上。一盆水从莫共脸上浇下来，莫共绝望的挣扎着……

这一刻，凌晨一点刚过一刻钟。

等了整整一夜，也未见莫共回府，而且连一个电话都没打回来，惠口美子十分担忧。她想着也许莫小姐今晚回莫府住了，可能有什么事情所以没有及时打电话回来，但不知为何，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

第二天天一亮，惠口美子便去了莫府，急促的敲开门，才听莫府管家徐叔说，老爷少爷和明叔昨夜便被日本人抓走了。惠口美子询问是什么人，徐叔说他并不知晓，是一队日本宪兵。

惠口美子茫然的从莫府中走出来，更加不好的直觉涌现在她脑海里。她原本以为昨晚莫共是回了莫府，现在看来，莫共一定出事了。怎么会这么突然，莫共和莫家人都被抓走了，这该如何是好……

惠口美子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想，忽然她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人，何不去找他。

外面天已经亮了，但在这里，透不进丝毫光亮。

头顶一股又一股腥热的液体从额前流下来，莫共明白是自己的鲜血。身体四处的疼痛也被唤醒，莫共再看自己，浅色衣服上没有一处不沾着血迹。她周围点满了火盆，正燃烧着急遽旺盛的火。自己又醒过来了，恐惧也在这一瞬间升起。

接连不断的刑具已使莫共麻木，遍体鳞伤却感觉不到疼痛，乌黑的密发胡乱缠搅在一起，与汗水和血水混合，粘在脸上，乱蓬蓬的脏污不堪。

昨夜折腾到半夜，莫共晕厥过去，伊藤绫野靠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一个小时都不到，伊藤绫野便醒过来，立刻派人将一桶冰凉刺骨的冷水泼在莫共脸上。冰水突然浇在全身各处伤口上，莫共瞬时惊醒！

此时，伊藤绫野又命那名黑衣浪人带来新的刑具，另外两名士兵按住莫共双脚，黑衣浪人将两枚手指粗的钢钉钉入莫共脚背上……莫共痛的浑身颤栗。

那副景象又在莫共眼前出现了，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的冬日，中国几千军民被日本士兵围赶在铁丝网中，然后汽油从他们身上浇下来，远处有火被点起来……

天上的明月被搅进污沟里，这样的奇耻大辱如火焚烧！无任何反抗之力的鱼肉贴在砧板上，一动不动，等着被屠戮，坠入万丈深渊的恐惧。那窒息的面容，绝望的双眼，一张又一张，一双又一双，从莫共眼中闪过。她将和这些人一样，她和他们高贵的头颅被鬼子踩在脚底受尽**而死，如尖锥刺入椎骨！这样的疼痛，莫共实难忍受，此刻，她好想把自己全身的肌肤都抓裂，好想跳入面前的火盆中将自己整个人彻底焚噬！

“卑贱的支那女人！怎样，滋味如何？”伊藤绫野翻着白眼问道。

“这都是你该受的！因为你，我受了荒木哥哥多少冷眼。”

“低贱的支那女人，荒木哥哥也是你配爱的吗？看看自己的德行，荒木哥哥是我的，他永远都是我的！”

伊藤绫野在莫共面前激烈嘶吼着。

莫共痛的脸都变了形，她想起，之前便听说这个伊藤绫野与荒木歌川打小就认识。她也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抓到这里来，原来是这一层关系，莫共心里冷笑起来。

“还在乞求荒木哥哥来救你吗？他已经回祖国了，怕是再也听不到你的呼救声。但我不会立刻杀你，而是让你永生永世待在这里，慢慢的折磨你，这里谁都找不到，你就在这座阴暗的死牢里等着发霉腐朽吧！哈哈哈哈哈哈！”伊藤绫野疯了似的，咒骂嘲讽的声音不绝于耳，如强波一样回荡在这座死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