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我还有一事不明，父亲十年前便已退出国民党，为何会和国民党与军统有这样紧密的联系？”莫共问道。

耿中石说：“是的，莫先生并不是国民党人。莫先生十年前**，便是为了韬光养晦，让日本人和亲日分子相信他的决心，可以打入日本人内部，获得情报。十年前，莫先生，便明了中日必有一战，而持久战是当下中国的国路。”

这些话憋在耿中石心中很多年了，他感慨道：“当年，你父亲退出国民党之后，上峰施压，要我和你父亲划清界限，我想完成上峰的命令，但是我没有办法背叛自己的内心，便违背了上峰的命令。你父亲于我而言，亦师亦友，他不仅是我的挚友，还是我的精神图腾。在莫先生身上，没有党派纷争，没有权欲私心，只一心为国。而你，也恰巧继承了你父亲这一点。”

莫共在心中默默的消化这些话。

耿中石：“莫先生是我此生最钦佩的人！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国民党也不是为了**，而是为了这个国家。莫先生，堪比天高的胸怀和爱国魂魄，历史会为他正名，人民不会忘记他，后世子孙不会忘记他。莫先生，是真正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

夙夜险衅，内忧外患，父亲处于随时都会暴露的危机环境里，依然为这个国家做事。而她做了什么啊，是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害了父亲。是自己害了父亲……

莫共不再痛哭，不再询问，如泥塑木雕，耿中石激动的声音她听不见，明少福眼睛里浑浊的老泪她也看不见。莫共喃喃：“是我的愚知……害了父亲……我，不配做他的女儿！不配……”

耿中石见莫共面容平静，担心她会想到那最低渊，即刻劝阻道：“不！你父亲提起你时，永远赞不绝口！国难当头，你甘愿放弃你父亲为你创造的安稳富贵，不愿出国避祸，也不安然的呆在香港，而是投身于抗日，投身于革命，这不是一般的女儿家能做到的，你父亲为有你这样的女儿而骄傲。你身上既流淌着莫先生的血液，就要继承莫先生的志气，活下去，继续抗日，为民族大计而奋斗！”

“我现在，了无牵挂……我只想，去陪着爹娘……”

“你父亲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万分失望，他用自己的命救下你，不是让你今天选择去死的！好好想一想，你父亲一生的志愿！”说着，耿中石愤恨离去。

明少福眼眶通红，坐下来，拍了拍莫共的肩膀，低沉说道：“共儿，你切不可做傻事啊，共儿。”

这时，莫锦丞从门外进来，红着双眼，莫锦丞与莫共两人对视一眼，一秒未过，又抱头痛哭。

莫鹤秋遇害过后十天，伊藤绫野终于从牢中被送到了南京陆军医院。

伊藤松阴与武田金一刚走入住院部二楼，便看见伊藤绫野向东跪在走廊中仰天长啸数声，不知道在干什么。

医生给伊藤绫野重新处理了各处伤口，子弹虽然在牢中已被取出，但她的伤口有一处已经感染了，伊藤绫野按着那伤口一整夜，还有被那个女人的刀划过的伤口……伊藤绫野眼睛瞪着，这些她都不能忘，通通不能忘！

见哥哥到此，伊藤绫野立即起身，将哥哥迎到病房中，伊藤松阴开门见山，斥责道：“莫鹤秋乃是中国国民党元老，在新政府中威望极高。你怎么这么愚蠢，凭借一己私欲，便将他杀害，你怎么向帝国交代？”

伊藤绫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受了支那女人那样的侮辱，哥哥不仅不关心自己，反而责备她……伊藤绫野怒气冲冲反驳道：“有威望又怎样，他不过是支那部一个没用的老匹夫！”

“放肆！犯了重大错误竟还不知悔改？”伊藤松阴凶狠的瞪着伊藤绫野。

此情此景，武田金一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十分尴尬，不知该劝谁。

“莫鹤秋他是抗日分子，临死之时，还在高声疾呼，要他女儿驱逐日本人，还念了一句什么诗。”伊藤绫野。

“伊藤小姐，你可记得莫鹤秋具体说了什么？”武田金一急切问道，忽然有些紧张。

“具体……”伊藤绫野支支吾吾说道：“什么中国崛起……然后好像是念着一句诗……”

“还有呢？”

“就这些。”

武田金一认真看着伊藤绫野，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荒唐！无知！你没有任何证据，因为对那个支那女人的憎恨，便随意杀了莫鹤秋，那可是对我们有用的人！”伊藤松阴的愤怒不减丝毫。

武田金一有些不解，这些时日来也没看伊藤松阴因为莫鹤秋的事情愤怒到这个地步，怎么到了伊藤绫野这里，便这般……

伊藤绫野眼睛充血，只得干瞪着伊藤松阴，心中嘀咕着，当时死士去特高课监狱提人，周围看守的人虽然在暗处，但明明看到莫鹤秋被带走也不阻拦，明摆着就是默认的，现在又在这里耍什么威风？

多说也是无益，伊藤松阴懒得与她纠缠下去，便从病房出来了。

在走廊中，伊藤松阴埋怨道：“这个伊藤绫野，竟敢擅自去特高课提人。”

武田金一劝慰道：“伊藤阁下，您就别生气了，伊藤小姐就是太过任性了。”

“是啊，简直无法无天，现在捅了大篓子了。”伊藤松阴：“当时伊藤绫野将莫鹤秋带走的时候，我不该默认她的，我本以为不管绫野怎么折磨鞭笞他，都不会杀掉他，没有想到，这个绫野这么不识教，竟然敢真的杀了他。”

“是啊，这样一来，我们的线索都中断了。”武田金一眼瞟着伊藤松阴，一字一句说道。

“线索是中断了，不过我感觉十分舒畅，这个老东西竟敢一次又一次的戏弄我，即便绫野不杀他，他也得死在我手上。”

武田金一想着自己的事，不再言语。

“反正他活着，我们也没有查到任何消息，反而一次又一次的被牵着鼻子走，兴许他死了，我们才能查到什么呢。”伊藤松阴自顾自说着，见没人应声，便停了下来。

武田金一意识到气氛不对，立刻奉承道：“正是这样呢，伊藤阁下，还是您想的周到，在我这里，我都束手无策了。”

而此刻，躲在隔壁走廊中的陈宝荣，眼底的仇恨慢慢集聚起来，这几日，只要有空，陈宝荣便在暗中跟着伊藤松阴。

微微风簇，日光潋滟，一辆黄包车停在南京国府路14号。着一身黑色风衣戴一顶黑色呢绒礼帽的莫共走下来，她手上戴着的皮手套不便拿下来。莫共摘下帽子，认真看了看门上的牌匾——沧溪戏园，“溪园”名满天下，而她却从未来过。

莫共缓缓走入里面，上一场戏刚散场，园中的人嬉笑欢闹相互挽着走出来，莫共拿帽子挡住自己的脸避开人流向后台走去。

进入化妆室，莫共见一位侧颜俊逸的“旦角”正在卸妆，正是陈宝荣先生。莫共不敢冒昧打扰，默默在一边站着，一名约摸十四五岁的学童见莫共衣着不俗，礼貌说道：“小姐，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这时，陈宝荣转过身，对上莫共的目光。莫共眼神若有闪躲，不敢直视，而陈宝荣神情呆滞，毫无生机。

陈宝荣示意他的学徒下去，陈宝荣邀请莫共来到里屋。

莫共刚迈入里屋一步，陈宝荣紧紧合上门，莫共扑通跪地，空气密不透风，没有丝毫预兆。陈宝荣慌忙去扶莫共：“共儿，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

“对不起，陈先生。”莫共虔诚的低下头，双手手指并拢，头贴在地面上，跪的纹丝不动，重重磕了一头。陈宝荣怎样去扶她，都扶不起来。

“共儿，你别这样，快起来。”陈宝荣焦急道。

“是莫共之前太过愚钝，误会了先生。我实在不敢求得先生原谅。只是，我想，您是我父亲生前最信任的人，父亲不在了，我想来看看您。”

莫共的声音如屡如烟，如泣如诉，陈宝荣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更疼了：“共儿你是好孩子，是你父亲的骄傲，莫先生每每提及你，都赞不绝口，你没有辜负他的培育和期望。”

“可是我……可是我却没有早一点明白父亲……导致父亲……临死之前，我还在误会他……”莫共忍不住眼泪又掉出来。

见莫共这副样子，陈先生无比心痛：“共儿，我本想去看看你，去看看莫先生生平最牵挂的人，可是我害怕你不肯见我。听说你，一直消靡委顿，一蹶不振，共儿你切不可这样，莫先生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莫共抬起泪眼，凄怆的望向陈宝荣：“我娘遇害的时候，我认为是我爹不作为，所以恨着他也能够活下去。而如今，我却不知道要如何活着。”

“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恩赐，你要永远感激，这生命是你父母给你的，切不可在他们不同意的情况下，结束它！”

莫共又想起去年她与哥哥去春惠楼吃饭偶遇陈宝荣和张景惠，她那番话去侮辱陈先生，陈先生当时的难过之情都在脸上……莫共的哭声越发大了。

莫共这般哀哀戚戚的哭诉，陈宝荣也跟着无休止的疼痛起来，他将莫共慢慢扶起，坐在椅子上。

陈宝荣慨叹道：“若论为国为民做出的贡献，我等是萤烛之微，莫先生乃皓月之明。”

“而他却因为一个愚蠢的女儿葬送了性命。”莫共眼泪再一次流下，却发不出哭声。

“共儿，你知道吗？那一次，伊藤松阴逼着莫先生亲自枪杀梅寅箴一家人。莫先生从刑场回来后，整个人头皮都是麻的，呆坐在书房里，几日缓不过神来。”陈宝荣发红的眼睛略显激动，“共儿，我们要报仇，要给莫先生报仇！”

莫共怔怔道：“我们要报仇，要给爹报仇！”

莫共忆起，那一日过后，自己冲到家里，说了那么多刺痛父亲的话，父亲当时定是滴血的疼痛……想到这些，莫共便痛的直不起身来。她要报仇！她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