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牧野和宏向“共心斋”狂奔而来，面色通红，双腿发颤，即便是在行军作战失败之际，即便是被敌人绑着生死临难之时，牧野和宏也从未像如今这般大口喘着粗气。

“少……少将阁下，我们的天皇发布了《中战诏书》，宣布我军……无条件投降。”

荒木歌川坐在书桌前，面色沉木，空气屏息。

“少将阁下，我军宣布投降了！大日本投降了！”牧野和宏再次重申一遍，他并未注意到，荒木歌川已经坐在这里沉思良久。

军令如山，这是牧野和宏十五年前入军校便铭记于心的道理，上级军官吩咐什么他便做什么，他从不去评判这场战争的对错与否，但他信他的荒木歌川少将！

牧野和宏一瞬之间想到，日本投降，那也意味着日军要撤离中国。荒木歌川是陆军少将，是皇军第十四师团第四联队的联队长，如果日军撤离中国，那少将和莫共怎么办？少将岂不是要和莫共分开了……如果他们返回日本，难道少将这一生都将再见不到莫共……想到此，牧野和宏不禁脱口而出：“那莫小姐……”

荒木歌川沉默不语，牧野和宏便默默站着，也不敢再打断这份寂静。

良久，荒木歌川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牧野和宏敬了一个隆重的军礼，退出共心斋。

莫共不顾一切冲出莫府，所有人都集聚在街上，人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与她一样，脸上都是兴奋红润的光泽。自从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开始，街上从未有今天这样的热闹。满世界都是震天响的鞭炮声，满世界都是庆祝的锣鼓声，满世界都是人们欢天喜地的谈笑声。这就像是，盘古重新开辟了一次天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样的逆流也被捋清楚。

今日是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八月十五日，今日艳阳高照，万象更新。

莫共从人群中钻出来，沿着南京城的街道，一条一条走过去，每一条她都走过无数遍，每一条都无比熟悉，看着这些断壁残垣，和人们兴奋哭泣的脸庞，莫共不禁热泪盈眶。它即使是断壁残垣，百废待新，但它还是中国的，所有的一切，没有人能够拿的走，能够再侵占，只要它们还在祖国的怀抱，那就有救。他定有再辉煌的一天，定能恢复到从前烟光璀璨绚丽烂漫的南京！

这是她的南京，这是他们的南京！这是她的祖国，这是他们的祖国！

“我要去找明叔，去找老师，去找哥哥，要告诉他们，我们胜利了……胜利了……”“对，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刚才出门之时，明叔和哥哥都不在府中，他们听到消息一定会回府。”莫共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着，这时，她几乎已经走遍了半个南京城，“爹和娘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笑着吧，会喜极而泣吧。”

待莫共回到府中，明少福已经等在家门口，看着拽着拐杖的明叔，莫共快步冲过去，紧紧抱住明叔，眼泪顷刻而下！明少福浑浊的老泪也沾湿了莫共的衣裳。

“我们胜利了，胜利了。”明少福激动地说着。

“嗯嗯，胜利了，胜利了。”莫共止不住的点头，再一次将明叔紧紧抱住。

“好了，共儿，我们去看看老爷和夫人吧。”

“好，我去叫哥哥。”

明少福脸上一丝不悦闪过，莫共看的真真切切。就在这时，莫锦丞走了出来，微笑着说道：“去看爹娘，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哥哥，我们一起去。”莫共欢欢快快的挽住哥哥的手臂，明叔什么话都没说，向门外徐叔备好的汽车走了去。

城南郊外，岭南园。

徐叔将汽车停在山脚下，明叔、莫共、莫锦丞和徐叔四人一起走着上来。莫共发现这周围的树木越长越茂盛，在来这里的这条小道上，布满了很多脚印。过往，这里十分荒凉，定是日本人投降了，人们都来悼念亲人。莫共看着那些陌生的脚印，忽然很想哭。

这里绿树成荫，远离尘嚣，真是一块风水宝地，是父母和母亲都喜欢的地方，莫家祖坟也都在这里。

来到墓前，莫鹤秋和白穆清墓碑上的“浩气长存”被郁郁葱葱的林木映衬的更加明亮鲜活，莫共和莫锦丞默默跪下。

明叔带来了父亲生前最喜欢喝的酒，与父亲和爷爷说着话。莫共跪在墓前深情的望着父母，嘴里不停的说着“我们胜利了，你们盼望的新中国就要来了”。莫共的眼睛湿漉漉的，以前，她总是想着，如果真的有这一天，她一定会来到父母跟前放声痛哭。可现在并没有，因为父母在天上看得到，无论在哪个世界，他们都看得到自己，都与自己在一起。

明婶和榕儿的墓也在旁边，明叔与父亲说完话，又到了她们身边。看到她们母女的名字，明叔的眼泪再一次落下，莫共走过去，跪在明叔身边，不停的安慰明叔。

全程，哥哥莫锦丞则在一边默默跪着。

祭拜完莫鹤秋和白穆清，已是午后三点，莫共耳边回想起张甫程说过的话“我从不抱任何希望，但我会和他们抗争到底，这一生，甘愿在黑暗里行走。”

莫共暗想，是时候去看看甫程教官了。

莫共对明少福说道：“明叔，您先回去吧，我还得再去看一个人。”

“我知道你要去看谁，我和你一起去。”明少福笑着说道。

“好。”

走到停车的地方，莫共与莫锦丞说：“哥哥，我和明叔还想去看望一位老朋友。”

“我知道你们要去看谁，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莫共看了一眼莫锦丞，欲言又止：“好。”

“让徐叔将你们送到那里。”

“不必了，离得不远，我们走过去就好。”莫共答道。

“好，那我和徐叔在前方等你们。”莫锦丞不放心，临了又叮嘱道：“将明叔搀好，路上小心。”

“好。”莫共一个劲儿的点头，明少福则一句话都未说。

张甫程的墓地离莫共父母墓地二里地，莫共搀着明叔走过去。快到张甫程墓地之时，明少福突然说道：“一名明目张胆的‘汉奸’，真不知道，以后他会得到什么样的审判？”

莫共怎么可能不明白明叔的心思，哥哥一直任特务委员会主任，特务委员会中有一些什么样的勾当自不言而喻。哥哥任职以来，特务委员会的杀戮和惨案并未减少，明叔在府中几乎不与哥哥说话，总是刻意避着他。现在胜利了，真正的汉奸不知会有什么结果，莫共很担心哥哥的处境，而且她已感觉到哥哥眉宇间的忧虑。

莫共搀扶明叔缓慢走着，远远望去，一个黑色人影在张甫程墓前站着，竟然是老师耿中石，莫共老远就认出老师的身影。

“老师。”莫共礼貌的打招呼。

耿中石向明少福轻轻鞠躬，明少福点头算作回礼。

三人共同站在张甫程墓前，默默的望着墓碑上写的那行字，那曾是张甫程生前最喜欢的一句话——“我从不祈盼光明，但是在黑暗里，也要让敌人先死。”

“甫程教官，你看，胜利了，胜利了，你总说你从没有希望，但是我们胜利了。” 莫共的泪水渐渐储满眼眶，“在黑暗和绝望中，潜伏八年，煎熬八年，终于胜利了。”

“甫程，我们胜利了。”耿中石也哽咽道。

“我这一生，最愧对的人就是你。”莫共突然跪地，竖起自己右手，心中默默念道：“我莫共在此立誓：一生不娶不嫁，一生一世陪着你，为你赎罪！”

“甫程教官如果还在该多好，他总是说看不到光明……”莫共随即哽咽，痛哭出声，“我们胜利了……胜利了……可他们都不在了……”

耿中石也落泪：“是啊，我们胜利了，可他们看不到了。”

……

从张甫程墓地走出来，莫共恭敬问道：“真没想到，老师您竟先我们一步去看了甫程教官。”

“嗯，你们刚才去看过你的父母了吧？”

“嗯。”莫共点头。

“我正要去看看你父母呢。”

“老师，我们陪您去吧。”莫共说道。

“不必了，明叔身体不好，你先陪明叔回去吧，我要好好的和我的好朋友唠一唠。”

“好。”莫共微笑着点头，与老师耿中石挥手，老师的身影越拖越长，直到最后成为一个模糊的点，不知为何，这一幕，在莫共脑海中格外深刻。

莫共与明叔哥哥从墓地回来，暮色已经降临。徐叔将汽车开到秦淮河畔，但莫共不想回去，因为街上太热闹了，人们都走出街头，这一场狂欢从日中持续到日暮，热闹喧嚣丝毫不减。哥哥也不想回去，明叔同样如此，徐叔干脆将汽车停到一边，几人一起沿着江边散起步来。

莫共站在江边久久驻足凝视，灯火辉煌的秦淮河畔寒烟笼罩，依稀还可以瞥见，千年前的绝世美人凭栏驻望时流下的胭脂泪；三十万的亡魂埋在那片土地上还未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