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树叶零落，枝桠光秃秃的立于瑟瑟冷风中，云光半昧，天空半蓝半灰，罩在心头是一层难以言说的恍惚。荒木歌川将莫共带来的地方，似是一座古典园林，他们穿过长长的林荫道，才走到一座屋宇前，然万物凋残，园子里幽幽静谧，毫无声息。莫名的恐惧笼上来，此时，莫共不害怕凛凛寒风，却害怕万物静立。

凭着刚才汽车行进方向，莫共判断这里是东京市区神田。一路走来，莫共细细观摩着这街道，残败颓潦，终是与当年不一样了。莫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多年前，自己也在这里度过寒冬，可她都快要忘记了。

长汀细草愁春浪，不过是古渡寒花倚夕阳。

此时，在这座古朴的园林前，莫共木讷的站着。荒木歌川牵着她，荒木歌川走一步，莫共跟着向前迈一步。

一位近古稀之年的长者站在和室门口，他额头高秉，脸颊瘦削，颧骨突出，一对招风长耳，眼睛里翻的尽是白仁，一件黑衣和服，更显整个人幽密深邃。长者双手背在后面，面容严肃，眼神黑沉。

荒木歌川站在长者面前，恭恭敬敬低下头去，深深鞠了一躬：“爷爷。”

长者荒木中岛点头，犀利的目光像一秉长剑向莫共身上投射过来。旁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一身灰色和服，眼睛里没有光泽，脸上没有表情。他安安静静的站着，幽咽无声，风过无痕，似是他的存在不干天地任何事。

荒木歌川起身，又低下头，向旁边那位中年男人鞠了一躬：“父亲。”

中年男人荒木江贞微微点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荒木江贞旁边是一位妇女，一袭红艳打底的和服，和服上面花团锦簇，雍面凝香。她端正傲然的站着，荒木歌川叫道：“母亲。”

母亲井上芳成露出笑容，看起来十分开怀，走过来拍拍荒木歌川的肩膀，将荒木歌川拥进屋去。荒木歌川依旧紧紧握着莫共的手，如果不拉紧她往前走，荒木歌川担心莫共便停留在原地不动。踏进门槛之时，莫共看见，这名妇女斜了自己一眼。

进入屋子，一个面容慈善的老妇人走出来，眼睛里储着浑浊的泪水，叫道：“歌川，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荒木歌川稍有哽咽：“奶奶……”

在高尾山临时住所，惠口美子陪了莫共一段时间，莫共还是原样子，时间久一点之后，饭吃的稍微多一点，不过也只是吊着命。惠口美子每天陪着她说话，回忆在南京的日子，可是莫共始终一言不发。两个月之后，荒木歌川决定将莫共接回家来，而这么久了，自己也该回家了。

荒木歌川吩咐牧野和宏亲自将惠口美子送回家。牧野和宏一路上都十分欣喜，对于惠口家，他脑子里满是问号，但一时也无法问出口。他将惠口美子送到家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她家的门。但是惠口美子什么都未说，且面露些许难色，牧野和宏最终也只是嘱托了她几句，便离开了。荒木少将已将莫小姐带回家中，他与惠口美子都回到故乡，他们两之间不知何时才能有一个结果……乘车返回之时，牧野和宏不知道自己是失落还是欣喜？

惠口美子再次敲开家门。

惠口美子一怔，站在门里和自己笑意盈盈打招呼的人竟然是父亲，惠口美子轻轻问候：“父亲。”

惠口隆一握住惠口美子的手，亲切说道：“美子，快进来。”

惠口美子似触电般的向后一躲，逃脱开父亲的手，随之进屋。

屋内，母亲正跪坐在榻榻米上，惠口美子便安下心来。

惠口隆一内心不爽的瞥了一眼这母女两，识趣的回自己房间了。

母亲在房中忙碌着，惠口便帮着母亲一起。

“弟弟一家人去哪了，怎么今日没有看到？”惠口美子一边收拾，一边问道。

“中久他们一家人去街上买东西了。”

“哦，这样啊。”

外面收拾停当，母亲便要给惠口美子收拾房间，惠口美子同母亲一起回到里屋。

在惠口美子离开的八年来，母亲每日都来打扫惠口美子房间。此时她的房间整齐干净，但母亲还是执意要再打扫一遍，屋子收拾好，惠口美子安安静静的靠在母亲的肩膀上。

此刻，午后阳光轻轻缓缓洒进来，照在惠口美子与母亲的脸上，窗外绿竹猗猗，日丽风清。

这一场景，在惠口美子的梦境中出现过多次，如今终于成了真。

惠口隆一选了一个离惠口美子房间最近的地方，假装若无其事的坐下，却竖起耳朵，静静听里屋她们母女两的对话。

想到刚才那一幕，惠口美子不解的问道：“今日，父亲怎么出去给我开门？”

“你父亲啊，听说这几日你要回来，便日日守着，但凡有人敲门，他都亲自去开。”

惠口美子更加疑惑：“为什么？”

母亲答道：“自从上次那两位军官到过家里，你走了以后，你父亲便整日魂不守舍，嘴里念叨着，竟然有这样的大人物来家里，竟然是军部少将，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会莅临家中，帝国英勇的将军……”

母亲的眼睛时刻落在自己身上，一眨不眨，生怕自己会消失。惠口美子知道，那眼神是想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惠口美子重新靠在母亲肩上，眼睛里眯着阳光，将八年前自己踏上去中国邮轮的历程统统叙与母亲。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惠口美子好似讲了一下午，但她丝毫不觉得累，母亲更未感觉到疲惫。

当母亲听到，那名叫莫共的中国女子为了救助日本侍女夏目初音，冲到日本士兵大院里，要和日本士兵同归于尽，十分震惊：“南京竟然会有这么心地善良的人？为了救一名卑微的婢女而不顾及自己的性命？”

惠口美子郑重点头：“在她眼里，我们不是婢女，是同她一样、不分等级、没有尊卑、非常重要的自由的人，生而平等的自由的人。”

“生而平等的自由的人……”惠口美子母亲喃喃念着，眼泪顷刻间储满眼眶。

惠口美子继续叙说，自己如何与莫共熟识并且亲近，自己如何在荒木府安稳的住下来，自己如何再无风雨……

惠口美子母亲听着，听着，逐渐老泪纵横。

惠口美子握着母亲的手，郑重说道：“所以，我非常确定，无论是在中国的南京，还是现在的家中，无论时局如何变幻，我都不会再有任何不好的境地。因为莫小姐不会允许。”

惠口美子十分欣慰，满脸自豪。

母亲的眼泪更加汹涌，嘴里不停的说着：“求神明保佑，保佑荒木少将和这位女子健康幸福。我愿日日为她祈福！”

“荒木哥哥，是你吗？荒木哥哥，真的是你吗？”

只见一名女子低声哭喊着冲进来，扑倒在荒木歌川怀里，家中所有人都站在和式客厅里。那名女子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流，莫共从未看见有人流眼泪能那么自然，像是流水一样柔静无声。

荒木歌川看了一眼莫共，赶忙将这名女子扶起来，靠后两步。女子又要上前握住荒木歌川的手，荒木歌川将她移开，这名女子这才明白自己有些失礼，正视屋子里的人，向他们低头问候。她见正厅里站着一位年轻姑娘，面容清绝，不由得呆呆的望着她。

荒木歌川介绍：“这位是花谷长溪，是我的邻居。”

“这位是莫小姐。”

花谷长溪轻轻鞠躬问候，莫共则站着一动不动，眼睛里也看不到这名女子。

井上成芳眯着眼，看似对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十分不耐烦。

奶奶走出来将花谷长溪请到客厅跪坐下来，荒木江贞则自始至终在自己房间中未露面。

过了一会儿，荒木中岛将荒木歌川单独叫出来。

荒木家西北院落一角，树木繁盛，静谧清幽。

见爷爷一副气势汹汹甚是恼怒的样子，荒木歌川率先开口：“爷爷，花谷长溪怎么来了？”

“听说你要回来，10月7日，你从支那动身之时，花谷长溪便来家里，且日日前来，还是像以前那样，一点都不知礼数。” 荒木中岛埋怨道，“结果你呢，回到东京，还不早早回家。”

荒木歌川鞠躬赔礼，头一直低着：“孙儿知错。”

荒木中岛眼窝深陷，眼圈黑黢黢的，上下打量荒木歌川：“刚到家中第一天，你便没有说明这名女子的身份，现在，你还不打算和我解释这位女子的来历吗？”

荒木歌川沉吟道：“她是在战争时期与我患难与共的人，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们在中国……已经举行过婚礼。”

“荒唐！婚姻大事岂可由你私自做主？”荒木中岛极为不悦：“她的家乡在哪里，既已回国，何不将她送回去？”

“对不起，爷爷。这件事情没有提前禀报您，是我的疏忽。但是这位女子既已与我成婚，便哪都不会再去。”

“嗯？”荒木中岛瞪了一眼荒木歌川，双眼更加深邃幽深：“现在这个家是轮到你做主了吗？你是因为疏忽没有提前向我禀报吗？”

荒木歌川低下头，不语。

荒木中岛继续说道：“你既说她是战争时期陪伴在你身边的人，那么她是‘支那战争’中哪个部队的，什么职位？可曾立下什么战功？虽然女子在军中任职极为少数，也没有军衔，但是像伊藤家的伊藤绫野小姐任职特高课照样抓住了抗日分子，立下战功，这在军中可是被传为佳话。”

荒木歌川依旧不语。

荒木中岛这次彻底怒了：“还是说她是应随国策‘随军出征奉献身体激励将士’的专供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