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荒木歌川从陆军省出来，已是下午五点。头顶长云大片均匀覆盖，天空没有颜色，街道阴暗溟濛，人群稀稀拉拉，人们皆行色匆匆。有些面色枯黄的市民坐在街面上，有些年迈者步伐缓慢的走着。冬日的东京望上去，一片寂寥萧条。汽车拐过另一条街，进入神乐坂，一堵墙前面聚集了很多人，人们都在仔细浏览这一则刚刚贴出来的布告。

“招聘女性”

“高收入”

“限十八至二十五岁女性”

“这是什么工作呀，为什么只限女性”

……

人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开来。

副驾驶位上的牧野和宏见此情景，小心问道：“少将阁下，是否下去看看情况？”

“不必了。”坐在后面的荒木歌川沉沉闭上眼睛。

即便不下去荒木歌川也知道那则布告上面写着的内容，那是他刚从军部得知的消息。

“做新女性：东京各大涉外俱乐部招聘女**务员，待遇优厚，包吃包住包服装且高收入，限十八至二十五岁女性应征。布告是政府设计的RRA协会，也就是‘特别慰安设施协会’”。

军部考虑到二战期间，日本军队入侵亚洲各国，到处欺侮**妇女。现已败北，担心美军入侵也会这样对待本国妇女，便决定参照二战时期的“慰安妇制度”，建立起特别慰安设施协会，牺牲一部分女性的肉体，来换取大部分女性的安全。

这国家宿愆深重，犯下的罪恶循环往复，何时才到尽头……荒木歌川的眼睛闭的更深了，他半生为之奋斗为之献生的军部和事业，无数次的带给自己的都是漫天云翳。

三小时前，陆军省机关会议室。

会议中，军部将“特别慰安设施协会”这项政策颁布，荒木歌川几乎是从座椅上跳起来，将在座来与会的军部所有股肱之臣扫视一圈，怒吼道：“真是一群疯了的人！这样的举措为世界所耻，这是我国和军部最大的耻辱，空前绝后，我为这样的决策感到悲哀！”

“荒木君，请息怒，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请为我们的国家考量，如果不这样做，那么万千女性都会受到**，我们这是出于保护政策。”主持此次会议的天皇侍从长藤县尚德耐心解释道。

“保护政策？现在知晓保护政策了？当年入侵别国之时，为什么军部不出台严厉政策严令军纪，约束士兵！还在各国尤其是在中国建立什么‘慰安所’，现在害怕了？这一切，都是报应，而她们是无辜的。”荒木歌川抬头望天，拳头握紧，吱吱作响。

“请注意你的言辞！大日本帝国的军威岂可容你藐视？”藤县尚德也被激怒了。

“哼。”荒木歌川冷笑一声，“既然大日本‘帝国’的军威如此威严，为什么连国民的安全都无法保障？”

“放肆，你给我滚出去！”

藤县尚德奉天皇之命召开此次会议，陆军、海军重臣皆与会，而这个级别最低年纪轻轻的陆军少将荒木歌川却如此出言不逊，藐视天威。

“我希望诸位能够清醒，现在已经没有‘日本帝国’了。”荒木歌川慢慢的从座椅中退出来。

“住口！”一位盱衡厉色的人缓缓推门进来，众人望了一眼竟是昭和天皇叔父朝香宫鸠彦王：“荒木君，我就当你今日是头脑昏胀，才会出此言语。”

众将皆不言语，会议室中瞬间鸦雀无声。

“政策已定，无需再议。” 朝香宫鸠彦王命令道。

“是！”荒木歌川悻悻答道。

日色西沉，斜阳午后，院子里万籁俱寂。

莫共坐在石桌前，眯着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双腿总是莫名的疼痛，莫共用手轻轻揉捏，一会儿敲一下，时有时无。

“您的身体一如往常康健，还请继续好好保养维持。”和式客厅里，坐在榻榻米上的医生给荒木中岛检查完身体，认真回复道。

“多谢荻岛医生。”井上芳成坐在另一边，诚恳的说。

“这是荻岛应该做的。”荻岛仓末微笑着答道。

荒木中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井上芳成起身说道：“荻岛医生辛苦了。”

荻岛仓末明白自己该走了，便缓缓站起身，透过朦胧依依的光线，荻岛仓末望向后方正门外的侧影好一会儿，最后才离开。

即便是家中来了客人，荒木江贞也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未露过面。

井上芳成将荻岛仓末从正门送出去。

莫共坐在屋子外面，她的耳朵里也进不去屋里的对话，半小时前只见一个人影进入里屋，但她并未去看这个人影是谁。

荻岛仓末刚出门，便撞上了从外面回来的荒木歌川，荻岛仓末迎面望着，微微颔首，荒木歌川也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他，直到自己进了门。

见到少将都未问候，荻岛仓末自知有些失礼，但他并不后悔。

荒木歌川询问荒木中岛：“爷爷，给您例行检查身体的人，为何是军部的医生？”

荒木中岛笑道：“这多亏你母亲的运作，军部念我是元老，当年日俄战争有功，才请来了赫赫有名的荻岛仓末军医，我可没有利用你的‘少将’身份。”

“是我请来的，与你身份无关，你无需担忧。”井上芳成也露出得意的笑容，那笑容似在说，

这还要多亏我的身份，要不是自己的父亲是大正天皇贞明皇后的堂弟，井上家才能位列与皇家关系最近的贵族“五大摄政之首”——华族，如果不是自己委身下嫁到荒木家，荒木家族怎会有今天的荣耀？

荒木歌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哦。”荻岛仓末刚才的眼神总是叫他难以忘记。荒木歌川发现莫共不在屋子里，立刻走到院子，刚才自己只顾着看荻岛仓末，却未注意到莫共就在院子里。莫共在石椅上坐着，正握住自己的小腿，轻轻揉捶，荒木歌川走过去，用汉语关切问道：“共儿，怎么了？”

“没什么，你不要叫我‘共儿’。” 莫共轻悠悠说道。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三个月了，她终于对自己说了第一句话。虽然莫共还是不愿意理睬自己，但她开口说话，他便开心。

“共……莫共，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荒木歌川整个人神采奕奕，如果她愿意用汉语开口说话，那便用汉语。

荒木歌川为了不使爷爷和母亲听到自己说的汉语，声音压的极低。

莫共看了他两眼，忽然很后悔自己开口，转过身去。

倨傲飞扬的一个人，此刻，眼眸里尽是失落失意。莫共都看在眼里，可她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留下屋子里一脸不悦的爷爷和母亲，荒木中岛心中愤怒着，连我检查身体的结果都未询问，便跑去看那个神志有问题的女人……

荻岛仓末在残破的街道上面，慢慢走着，天气逐渐阴沉灰暗，街道上稀稀拉拉的人群，沉寂无声。这一段时间，她回国那日躺在列车车厢里闭着眼决然的面容，总是浮现在自己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今，又见到她，虽然只看到了侧影，但他还是满心欢喜，荻岛仓末感觉到，她身上那凛冽的平静与这寒冬一样。

原本自己的生活平平淡淡，寂静无声，他以为自己一生就要这样过去，而她的出现，闯破了这样的波澜不惊。

“回来了？”一个柔美的女声从和室屋里传出来，荻岛仓末的妻子走过来，接过荻岛仓末的外套和医药箱放在衣架上，顺手过来挽住荻岛仓末的胳膊，妻子文雅娴静，满脸的浓情蜜意。

荻岛仓末微微点头，进入屋里。

当初，刚结婚一年不到，“中国事变”爆发，丈夫荻岛仓末便被派去中国，在外八年，自己终于将丈夫盼归，妻子每日必亲自到门口迎接丈夫回家，且日日面若桃花绽放，如今，这东京残损萧条的街道也是玫瑰色的。

这一日，莫共坐在一个小格子窗口边，里面一位面无表情的女人递出一张登记表，指给她最下面一栏，需要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不是莫共，而是：荒木琼琚。

握着这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日语，莫共浏览一遍，大概明白了。她是一名孤儿，已被荒木家领养，需要入荒木家的户籍，而她的新名字叫：荒木琼琚。

上午十点左右，阳光初耀，荒木歌川带着莫共来到这里，东京市区最中心的地界。从汽车上下来，荒木歌川紧紧牵着莫共，莫共随着他走着，并不知晓被带到哪里。刚才，进入这间狭窄的屋子里，里面坐着两三个人等在长椅上，看起来是个办事处，莫共也并未在意，一直心静如止水。

莫共认真的阅读这份表，“荒木琼琚……荒木琼琚……荒木琼琚……”莫共突然将这张纸撕的稀碎，怒吼道：“我不签字！”

“我不同意姓‘荒木’，让我觉得无比恶心！”莫共撕心裂肺的用母语说到，喋喋不休：“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

长椅上坐着的两个人和窗格里面的工作人员，皆诧异的看着莫共，莫共忽而意识到他们听不懂汉语，于是改换日语又大声喊道：“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是被这个人胁迫到这里来的！我姓莫，我不是荒木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