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歌川，我看你是愈发没有章法了，是不是这么多年在外面受了什么人的蛊惑？”井上芳成的凌厉丝毫未减。

“母亲，您切勿生气，这些都是歌川内心的想法，并未有什么人蛊惑我。”荒木歌川面无表情答曰。

“对于那些历尽艰辛而战败的日本将士来说，战败这杯酒该是多么苦涩，弟弟，你怎么就不能为他们着想？”荒木云芳一边说着一边哽咽，好似要流下泪来，“如今还要这般诋毁他们曾经的战绩？”

荒木歌川内心冷笑一声，不再言语，他自知多说无益，一切都是徒劳。

田中朝香静听一家人的谈话，一句话都不插，眼睛却时不时向右侧里屋瞟过去。

这时，荒木中岛严肃道：“歌川，我不管你多么振振有词，只有一点，你必须将这个女人带离这里，荒木家绝不可能容下她！支那女人，比我大日本帝国应随国策‘随军出征奉献身体激励将士’的专供女人还要低贱！你难道要整个荒木家族为这个女人蒙上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吗？”

荒木歌川的脸色忽然铁青，如瞬间冰冻的雪峰，他抬头望着家中的每一位面孔，义正言辞道：“爷爷、母亲、姐姐，现在，我正式向大家说明，我带回来的女子她叫莫共，是中国人。我和莫共已经举行过婚礼，莫共是我的妻子，她是在战争时期与我患难与共的人，她要一直在我身边，永远都不可能离开！”

“荒唐！”荒木中岛大喝一声，此刻，他的脸胀成了青紫色。

“歌川，你一世精明，如今怎么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来，她是卑贱的支那女人，你是要气死爷爷吗？”井上芳成黑沉的脸色不亚于荒木中岛。

“是啊，弟弟，你一向孝顺懂事，现在怎可如此糊涂？”荒木云芳眉头紧蹙。

“我再重申一遍，我与莫共已成婚，她是我的妻子，不可再用‘卑贱’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荒木歌川又将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凝望一遍，他使出浑身解数强忍着怒火，“还有，此事请不要再议，我在，她便在，如果你们容不下她，她一定要离开，那我便与她一起离开！”

话毕，荒木歌川未经任何人的同意起身回房。

晚上。

月光露出了哀婉的脸，迷上一道轻柔的面纱。今天，1946年1月9日，新年已过，而莫共没有任何知觉，今日是她回到日本的第89日，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是数着过来的。

莫共看着这个熟睡的小女孩，静静沉思，白天里，这一家人的对话，莫共一字一句均听进去，她对着月光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去找荒木歌川。

莫共走到荒木歌川房间前，看着上方的牌匾，站住了，“共心斋”三个字犹如一座摇晃不停的摆钟在自己心中来回晃荡，与南京玉泉路上荒木府的字体一模一样，一时间，莫共五味杂陈。

莫共在这块牌匾前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荒木歌川坐在桌前沉思，见是莫共进来，一丝笑意挂在脸上：“共儿，你来了。”

这是莫共第一次来到自己房屋，荒木歌川很开心。

荒木歌川的房间较为宽敞，书房与卧室连在一起。书房背面墙壁上竟然是一副巨幅画像，画中，一名女子穿着粉红色长裙，腰间的坠饰栩栩如生，长发飘逸，背对着回头，嫣然一笑。那模样与自己分毫不差，与六年前在南京荒木府书房里自己找出来的那幅画一模一样。这副巨幅画像右下角写着一行字：绝世佳人，倾城倾国。

莫共一直看着自己背后的这幅画，荒木歌川满面荣光，时间愈久，他的脸竟有些红，这羞赧之色都被莫共看在眼底。

过了一会儿，莫共回过神来，十分自然的坐下来，靠近荒木歌川一些，汉语说道：“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我看你，这几日忧心忡忡的？”

“我没事，你这是……在担心我吗？”荒木歌川内心十分愉悦，一如往常拉住莫共到自己身边，也用汉语回道：“共儿，你住在这里可还习惯？那名小女孩儿现在怎么样了，还害怕吗？”

莫共摇摇头：“我……还好，小女孩儿已经睡着了。”

“你无须在意我家中人的想法，这些年来他们被之前疯狂的军国主义洗脑，一时之间难以改观，时间久一点，他们定会改变想法。”

莫共没有挣脱荒木歌川，认真看向他，异常平静：“你看，我们这样的关系，好像，走到哪里都不被容纳。”

“共儿无需担心，你只管安心住着，一切有我在，他们会接纳你的。”

真是可笑，他们接不接纳我，与我何干……莫共心中暗暗想着。

犹豫一会儿，莫共才开口：“人活一世，家人最为重要，你们都是日本人，你家人不容我，实属正常，我非常理解。你……”

如此平静之色，不是莫共的状态，且今日忽然主动来到自己书房，

荒木歌川想到些什么，眯起眼睛问道：“你想说什么？”

“既然你家人无法容纳的下我，你何不遵从他们……迫切的愿望，让我离开。你知道的，我来这里也并非情愿，既然你家人与我，我们双方都深恶痛绝，你又何苦将自己夹在其中忍受两方的诘难折磨？我这也是为你好。如若能成全双方，让我回国，我一生一世不忘你的恩德！”莫共一口气说完，不留丝毫缝隙。

荒木歌川认真打量莫共，怪不得今日恢复了正常的样态，前面铺垫那么多，果然，这才是她心中衷意，荒木歌川的心瞬间冷了大半。

荒木歌川看了莫共好一会儿，忽然似是变了一张脸，贴近莫共耳边：“看来那三千俘虏也要同你一样，来日本走一遭了，枥木、岩手或者秋田这些矿区非常欢迎他们……”

“你……”

“你知道的，即便是今日，已到了1946年，我军还有秘密部队在中国驻扎，即便是我军的秘密部队回国，我也有方法将他们带到日本！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的！”

莫共甩开荒木歌川，后退一步，顿时来了精神，破口大骂：“你真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一个道德沦丧恬不知耻的可怜虫！”

荒木歌川也被激怒，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你呢？你就那么着急着要离开我，今生今世都将再见不到我也无所谓吗？”荒木歌川上前一步再次紧紧抓住莫共的手腕，莫共后退，荒木歌川前进，莫共再后退，荒木歌川再前进，一步一步逼到墙角，荒木歌川恶狼般怒吼：“我这般在意你，这么爱你，心里淌着血的爱着你，违逆全家人也要将你带回来，而你呢，回馈我的是什么？除了骗我利用我坠江爆炸拼上性命挣脱我之外，你还为我做过什么？日本已经从中国撤兵，我也不再是侵略者的身份，现在是和平年代，在哪里不可以生活，为什么你就不能留在我身边？”

“像你这种从未从家庭中得到恩惠和温暖的人当然不会懂，像你这种从未付出生命守卫一方土地的人当然不会懂！因为你活着，就只剩一副空皮囊了。”

“那我今日就明白的告诉你，你永远都不可能离开我身边，除非我死！你永远都别想再踏出日本的土地一步！”

“你不会明白，我有多恨你！”

莫共奋力甩开荒木歌川，转身冲出共心斋，双腿又开始钻心的痛起来，踉跄不稳差点摔倒，荒木歌川要过来扶她，手伸在半空中，始终还是未伸出去。

荒木中岛坐在靠近荒木歌川房间的位置，一直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发觉他们是用中文对话。

这时，井上芳成走出来，与荒木中岛相视一眼，难以名状的心领神会。

听到外面激烈的争吵声，小女孩儿早已醒来，此刻正抱着头缩在角落里，莫共走进来，将小女孩儿抱在怀里，轻轻安抚她。

小女孩儿的惊恐之色渐渐褪去：“姐姐，我妈妈说，我们一起把萤火虫的光变成窗外的雪，爸爸就回来了，往下面投炸弹的飞机也不会再来了。”

莫共抱紧小女孩：“放心吧，飞机不会再来了，你爸爸也会回来的。”

小女孩儿忽然哭了起来：“飞机是不会再来了，可是妈妈再也不会醒过来了，爸爸也不会回来了……呜呜呜……”

小女孩儿清脆悲痛的哭声，一声又一声，搅动自己的心弦，她眼前又浮现出荒木歌川愤怒着近乎扭曲的面容，不知不觉，流下眼泪。和室中泛黄朦胧的樟子纸，将这屋子里的寂静牢牢圈死，莫共又望向看不见月光的窗外，神色迷离，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红色裙摆飘起，旋转然后下沉，那是一个落魄的孤魂野鬼。

荒木歌川整个身体重重的靠在椅背上，他已全然没有查看军部文件的心思，今日，他刚刚将莫共房间陈设全部更换成中国样式，而她没看到，因为她全然不在意，只嚷嚷着又要离开……

令荒木歌川更想不通的是，莫共的身份极为隐秘，到底是谁将这则消息告诉了爷爷？

歌舞伎町一番街三号。

置屋里鼓乐不息，脂粉凝香，笙歌笑语，歌舞伎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里面的美国军官早已醉倒在她们的裙摆之下，田中朝香坐在庭院里，独思。很久，田中朝香都未进去，以往，这种彩色浓重的笙歌艳舞，最为吸引，如今他自己也很难想通，怎么那些女人，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过往都是自己的最爱，求都求不来，现在都失了姿色。

夜色深邃，笙歌停息，整座庭院都安静下来，田中朝香应付完美国军官，独自一人坐在美国军官和慰安女子们的房间旁边小房间里，这是他的办公地址，为了不伸张，田中朝香故意选在这间小房间中。有侍女进来汇报工作，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听着。

莫共……莫共……原来那个女人叫莫共，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是中国女人……这些时日以来，田中朝香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的脸，他不禁感慨：这名中国女人真的是天生的**！

近日，田中朝香的涉外俱乐部终于开张了，表面上看是一家合理合法的“俱乐部”，实则是一家专门接待美军的夜总会，这之中的女子表面上看是歌舞伎，实则都是自己暗地里征召而来的，也多亏政府秘密颁布的这项“特别慰安设施协会”的政策，才能实现自己多年的愿望。

他没想到，一开张，生意便异常火爆，自己大半年的心血没有白费，这还要多亏美军外交官陆军少校沃斯林克相助，也多亏结识了这位沃斯林克，自己才用了二十多天便查出荒木歌川带回来的那名女人是支那人。

自己开的这家夜总会，这样做也算是响应国家号召，既保护了本国大部分女性，又遂了政府的意，自己是在做好事呀，田中朝香想着想着，嘴角便露出了笑容。

庆幸的是，他瞒过了一直以来高高在上骄傲自大的荒木家族中的所有人，包括自己那个总是喜欢自作聪明实则一颗榆木脑袋的妻子荒木云芳。